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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舉目望了望前面,只見茫茫白雪在晚霞映照下變成了嬌艷的緋色,正有雲層隨風飄過,山頂景物好像被一陣大霧瀰漫般模糊不清。我穿過雲霧向前走,漸漸地看見幾間房屋的輪廓顯露出來,屋前栽種著常青糙木,在雲霧籠罩下竟像人間仙境一般。

  我走到門前,舉手敲了敲門閂,門內有個散漫的聲音道:“求醫便進來,敲什麼門?”我大為驚訝,立刻不客氣地推開房門。房間的窗戶很大,窗邊是一張書桌,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邊品茶,霞光灑落在他的身上,看去仿若有仙氣繚繞。

  然而老者抬起頭,看見我站在面前,同樣露出極為驚訝的表情。

  我不由眉頭微皺:“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

  “孽徒!”師父把手邊的拂塵一甩,不悅道,“為師還沒拿這句話問你,你倒先質問起為師了。聽說你幾月前剛迎娶了魏國公主,怎麼會突然獨身跑到趙國的荒山上來?”

  我苦笑:“師父,這要弟子怎麼說呢?總之,我是再也回不去南越了。”

  師父一驚:“你慢慢說,怎麼回事?”他起身想將我拉到桌邊,可是剛一摸到我手腕,面色驟然嚴肅起來:“彥兒,誰傷了你?怎麼內力只剩下不到三成?”我還沒開口,他語氣已變得更加嚴厲,“你跟魏國燕王什麼關係?他比你早來一步,難道他說的那個內力全失的屬下就是你?”

  我看一眼師父的表情,抿住唇:“我現在是他府中的軍咨祭酒。”

  師父急促地追問:“他傷了你,挾持你?”

  “不是,他救了我。”

  師父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複雜,沉默良久,推開房門道:“你跟我來。”他攜著我的手展開輕功,幾次騰挪,飄飄登上山頂最高處的一角,“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深深地吸氣,看著腳下悠悠飄過的白雲,開始向師父講述南越發生的一切。

  “……來到魏國以後,皇兄還是不肯放過我。就在冬至前後,他在魏國的密諜中有人發現了我的蹤跡,幸好那人與我有私怨,按捺不住先行報復,沒來得及上報。後來我隨軍出征,不知道皇兄有沒有掌握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何時會派人來殺我。”一口氣說完,我覺得全身微微顫抖,便扶著一塊突出的岩石坐下來,雙手抱住膝蓋,深深地埋頭,“師父,你說我怎麼還能回去?父皇不要我,母后不肯看我一眼,皇兄……千方百計要除掉我。你說,我還能到哪裡去?”

  師父長長地嘆了一聲,愛惜地把手掌撫上我的頭頂,語氣沉痛:“冤孽,冤孽!”

  我強忍住眼淚,竭力讓聲音顯得平靜:“師父,徒兒其實一點都不想見到你。當初師父反對我從軍,我激烈地在你面前誇下海口,說我定能讓南越軍隊稱雄天下,讓父皇刮目相看,讓所有人提起趙彥這個名字都不敢輕視。可是如今,我卻成了一個十足的笑話。”

  “傻徒兒!師父何時會看你的笑話?更何況,你這些年的作為已經讓天下人為之奪目,師父雖然阻止過你,卻也在以你為傲啊!”我慢慢抬起頭,看向師父慈祥的面容,師父也看看我,“彥兒哪,為師其實有些後悔。只教了你武功,教了你修身養性,卻未曾教過你一點爭權奪利的手段,更別提什麼帝王之術。為師本以為,只要這樣,你就可以遠離爭鬥,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可惜現在才明白,這些事非人力可以改變。”

  我搖搖頭,淡淡一笑:“師父,你沒教過我兵法,可是一到了戰場,我就知道該怎麼做。從軍一年,我通讀了所有兵書,從此那些就好像在我腦中扎了根,再不用去看第二遍。有些東西好像是天生的,就比如權謀,我也並非一竅不通,但就算師父教了我,我也不願拿去用在自己親人身上。”

  師父輕輕點頭,眼角似乎有些濕潤,嘆道:“命之如此,該當如何?彥兒,你沒有做錯什麼,只怪你父兄心中有鬼,容不得你。從此以後,你就隨在師父身邊罷,世間熙攘,過眼雲煙,本也沒必要過於執著。”

  我猛地驚醒:“徒兒不能!”

  師父頗感意外:“為何?難道你想留在北魏,這樣隱姓埋名一輩子?”

  我垂下眼瞼,低聲道:“跟著師父,又何嘗不是?我不甘心。徒兒過去沒有像師父期望的那樣學會無欲無求,現在更不會。徒兒對愛恨執著,恐怕一生都學不會遁世妥協了。我在魏國已有了一席之地,實在不想輕易放棄。何況皇兄還在找我,我也不能連累師父。”

  師父嘆息一陣,終於道:“好吧,你……能在魏國立足,也是一段塵緣,為師不勉強你。你的傷我來想辦法,算是師父唯一能幫你做的事罷。”

  “謝過師父。”我揚起頭,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師父,弟子其實一直想問一件事,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師父能不能為我解惑?”

  師父點點頭:“你說。”

  “師父為什麼會在十歲那年帶我走?我為何不能在宮裡長大,為何身為嫡子,師父和母后卻一直要求我遠離爭鬥?以前,我以為是我做得不夠好,得不到父母歡心,可是死裡逃生之後,我不止一次的困惑過。就算兒子頑劣,難道一定要狠下心送離身邊五年之久?”

  師父看到我悲憤的面容,猛然轉身,冷漠道:“為師只管受命教導殿下,至於皇上與皇后的心思如何,為師並不知曉。”

  “師父!”我雙膝跪地,長身拉住他衣擺,含淚道,“徒兒活了二十多年,到現在卻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誰,不明白自己為誰而活,所有的志向化為烏有!難道你忍心看徒兒繼續如此下去,到死也不瞑目麼!”

  師父身形似乎顫了一下,回身扶住我,淚水淌下來:“彥兒,彥兒,你叫為師如何是好?”

  我忍了許久的眼淚也不禁奪眶而出:“師父如今是我唯一的親人,若是連你都要欺瞞徒兒,叫我以後還能信誰?”

  師父滿眼沉痛,向南越的方向凝視許久,平靜道:“你且起來。”

  我不動,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從沒像今日這般哀求過什麼。

  師父又低低嘆了一聲,彎腰擦去我腮邊淚水,將手掌抵上我手腕要穴,綿綿地運起內力。直到我渾身真氣迴旋,仿佛被一團暖意裹住,他拉我起身,拂塵掃過峰頂的一株松樹,卷下幾簇濃密的松枝。我連忙接住,用松枝掃掉一塊平坦石面上的積雪:“師父請坐。”

  師父摸摸我的頭,傷感道:“可惜這般聰明。”拂塵微點自己旁邊,“你也坐下吧。”

  我殷切地扯住師父的衣袖,顫聲道:“師父,我的生身父母是誰?我……是不是本姓周?”

  “周?”師父沉吟著道,“彥兒,你為什麼認為自己姓周呢?”

  “徒兒也不十分肯定,是燕王總認定我是魏國已故大將軍周韜與平遙公主的血脈,他為此帶我去看過周韜的畫像。徒兒……徒兒不願承認,可是確實與我很像。徒兒還知道,二十三年前,揚州有一場殘酷的攻城戰,守城的正是周韜,有人把他只有一歲的幼子擄到南越軍營,從此那嬰兒便生死不明。我查過當年的記錄,當時南越的主帥是宋師承,負責增兵的正是父皇!算算時間,我剛好二十四歲,這麼多的巧合,再加上父皇對我的態度,都讓人不能不懷疑。”

  我咬了咬下唇,“雖然徒兒的想法十分卑鄙,但父皇年輕時確曾在北魏遊歷,所以我猜想,或許他那時認識了周韜,後來便利用這段友情,騙取他的信任,贏得了那場勝利!父皇沒有殺我,也許只因為一時愧疚,可是隨著我長大,他越來越擔心我知道真相……師父?”

  師父好像沒再留意我的推斷,只是喃喃道:“周韜……原來叫周韜。”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反應:“師父不認識他,難道……”

  師父轉過頭,慈和地笑道:“彥兒別急,你的身世牽絆太多,為師只是要想想,該從哪裡說起?”他說著微微抬起頭,表情好像陷入了回憶。我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心裡有些難過,又不由忐忑,下意識握緊了懸在腰間的流采。

  過了許久,師父終於緩緩開口:“彥兒,你可知道為師原本不姓宗,”他看著我,眼神第一次有些犀利,“我姓梅。”

  我愕然,儘管早有準備,還是沒料到師父的第一句話就使人震驚。忽然想起母后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在她幼時就離家遠行,許多年杳無音訊。

  師父輕輕一嘆:“接下來的事,有一半是你知道的。高祖皇帝在位時,我的父親因學識淵博被任為太子太傅,因為我年紀與太子相仿,便成了太子伴讀。當時的太子趙深還只是十幾歲的少年,可是天資聰穎,已經隱隱有胸懷天下的氣度,深得高祖寵愛。

  然而太子不到二十五歲便因病去世,令高祖皇帝悲痛不已,為表哀思,諡為殤懷太子,並把他的獨子趙卓立為儲君。我受命成為東宮少傅,做了趙卓的業師。”

  師父說到這裡,目中露出痛惜之色:“那年卓兒只有四歲,按照常例,卻不得與生母同居,一個人形單影隻地生活在偌大的東宮裡。可能是太寂寞,他每次見我都特別欣喜,直到課業授完才戀戀不捨地送我出門。那個時候為師想,一定要傾盡全力,把他培養成賢明君主,方不負與他父親相交一場。”

  我低聲道:“他沒有登上皇位,登上皇位的是仁宗皇帝。”

  師父笑了笑:“那個時候殤懷太子的幾個弟弟都已經成年,尤其是高祖次子壽陽王趙濟,做事雷厲風行,也曾得到高祖讚賞。他是個有野心的人,怎麼甘心讓一個幼兒居於自己之上?太子在時他不敢妄想,太子一去,他便開始為奪位做準備。

  他在高祖面前表現得十分謙卑,背後卻不斷擴展自己的勢力,漸漸把持了大部分朝政。高祖因為喪子的打擊,精力已經大不如前,竟對這一切沒有察覺。在一天夜裡,隱忍了四年的趙濟終於決定動手。他秘密包圍皇宮重地,奪取了各處宮門,親自前去逼迫高祖退位,同時命府中親衛暗中潛入東宮,刺殺趙卓。”

  我手腕抖了一下,卻更緊地握住劍柄:“原來,原來……”

  師父嘆道:“趙濟的皇位便是這麼得來的,這些事史書上卻不會有。當時的侍御史劉裕正在宮中當值,他冒死把消息帶給了我。我一刻不停地趕去東宮,那裡已經是一片狼藉。我循著蹤跡找到日常授課的書房,卻見只有八歲的趙卓正端坐在几案邊,面前放著兩樣東西,一樣是高祖的聖旨,另一樣是代表儲君的欽賜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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