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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盯著那人道:“傳言說晉王為人溫和持重,果然風度不錯。”

  杜長齡微微一笑:“他是我們目前最強勁的對手,殿下若要繼承皇位,就一定要贏過晉王。你看剛才與晉王講話的那人,是晉王府長史賈復。此人與他下首的司馬楊治和,有如晉王手足,處事風格也與晉王一脈相承,都是看似仁厚,實則詭計多端的人物。去年殿下在西北攻取了二十幾座城池,天御府從此位列首席。今年我們策略比較保守,戰績不顯,卻仍然居於首位,晉王府不免有些眼紅。”

  我細看晉王江成,只見他相貌稍顯平凡,與江原、江進兩人相比,似乎少了一點逼人的雄邁氣勢。然而越是這樣,越使他顯得親切謙和、平易近人。如果說江原容易給人帶來強烈的威懾感,那麼江成大概是那種時刻令人如沐春風的人,能於無形之中換取信任,將有利的東西據為己有。

  就在我暗中將他與江原比較的時候,江成忽向這邊望來,他與江原一樣有著敏銳的感覺。我立刻轉開目光,視線落在旁邊的木棚里。其中有位將軍尤為顯眼,雖然看上去已有五十多歲,鬚眉卻是濃密漆黑。他面如刀刻,身材魁梧,大概因為久經沙場的關係,身上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奪人氣勢。

  杜長齡緊跟我的目光道:“那是上柱國大將軍周玄,少年時隨先皇征戰,青年時又為當今立下汗馬功勞,一生戰功無數,是皇上最為倚重的大將。本來歷次開宴都是他居首,去年是他主動提出讓位於殿下,因此殿下對他十分敬重。”

  我道:“如此說來,他傾向於支持燕王了?”

  杜長齡答道:“他似乎以皇上意思為重,倒不見得偏袒哪方,幾年前也是他提議讓晉王接管東南事務的。只要我們不彰顯目的,必要時曉之以理,應該不難獲得他的支持。不過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還不在國內,拿下北趙之後,有些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見到對面第五席中也有位親王打扮的人,那人面色蒼白,一副體弱多病的樣子,隨口道:“那一席都是誰?”

  杜長齡向對面看了看:“哦,那是宣王府的人,首座那位是宣王江茂,與咱們關係不錯。今上原本共有六位皇子,除了三位大皇子,後面三位都是皇上寵姬孫氏所生,但四皇子與六皇子出生不久即夭折,五皇子三歲時也得了重病生命垂危。皇上擔心他同樣夭折,於是將他過繼給了自己早逝的弟弟思哀王江徹,所以他從未介入皇儲之爭。成年之後,皇上封他為宣王,又怕他勞累過度,給了他吏部考功司的肥差。”

  我笑道:“原來如此。”

  杜長齡又指著宣王府旁邊那席上一人道:“那個是梁王世子江容,梁王本人長據山東,在朝中一切事務由這位世子代替,說得難聽點,就是個人質。不過江容本人倒無什麼野心,平日只顧吟詩作畫流連花叢,朝中的事一概不管,只有這種大場面才會露幾次臉。但是他身後的勢力不容小覷,畢竟皇上對梁王的勢力還是頗為忌憚的,我們若能爭取到他的勢力,必是如虎添翼。”

  我低笑一聲:“燕王扶持將海門幫重歸東海,不就是為了牽制梁王麼?我自那日之後沒見到揚塵,想必是跟海門幫一起走了罷。”

  杜長齡輕看我一眼:“你猜得不錯,作為條件的一部分,揚塵代替了你九當家的位置,幫助海門幫重振旗鼓。”

  我低哼道:“但是卻沒人告訴我,海門幫其實沒有全部撤離。”

  杜長齡有些意外:“你從何得知?”

  我彎起手指,漫不經心地在桌上輕叩幾下:“司馬大人不用管我怎麼知道,我也能理解燕王殿下的意思,讓海門幫走一半留一半,是怕公孫叔達中途反悔,不告訴我,是怕我不肯安心留下。”淡淡一笑,“我早就知道他不會這樣輕信別人。”我不等杜長齡答話,又道,“今天這番解說,是燕王殿下的安排罷?請大人轉告他,我記住了,有空一定好好鑽研。”

  杜長齡皺了皺眉:“子悅這樣說,反而讓某不知說什麼才好,其實若論能力,你完全可以成為殿下的左膀右臂,我相信這也是殿下對你的期望,為什麼你卻要這樣用力埋藏自己?”

  我微微低頭,只從托盤中拿來兩個盛滿酒的小杯,遞了一杯給他,笑道:“司馬大人,殿下的志向很大,我卻已經沒有志向,一個對將來沒有絲毫打算的人,就不要要求太高了吧?”

  杜長齡接過酒杯,注視我一陣,緩緩道:“現在沒有,那說明曾經有過,以某看來,是你心中有結,卻始終解不開。”

  我仰頭,一飲而盡,太久沒有沾酒,居然有些不習慣這液體穿過喉頭的灼痛感,皺緊了眉,又取了大杯來倒滿。

  杜長齡只在杯邊抿了一口,看著我道:“子悅,我問你一句,你對南越有懷恨否?”

  我將大杯飲盡,聽到他問話,不由一笑。

  杜長齡又問:“那麼尚懷念否?”

  我轉著酒杯,看到杜長齡洞察的眼神,似乎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單刀直入地問我。我重將酒杯斟滿,心裡漸漸泛上些痛苦的滋味,慢慢道:“有恨,有念。”

  杜長齡嘆道:“既然有恨,卻還要去念,子悅可曾試過放下一樣?”

  我苦笑:“下官心胸狹窄,本來便喜歡睚眥必報,若要輕易放下怨恨,恐怕心中的鬱結只會更深,然而南越是我故國,曾寄託了子悅二十餘年的感情,讓我一朝放棄,那也是做不來的。想著是痛,放下未見得不痛,這心情大人可能體會?”

  杜長齡悠悠然道:“既然放不下,不如試著解開如何?”

  我笑了:“司馬大人,若是可以,我一定會報仇,可是我不能。”

  杜長齡目光微閃:“南越君臣現在只知勾心鬥角,朝中已呈亂象,百姓早已怨聲載道。北魏國力正勁,當今皇上雄才偉略,燕王殿下更是天縱英傑,將來一統天下,四海昇平,百姓安居,不再受戰亂之苦,那時誰還在乎曾是哪國子民?”

  我將目光掠過筵席上眾人,淡淡道:“大人的話不錯,北魏實力有目共睹,我也並不是瞎子。但下官雖然在燕王府中任職,卻從心裡不想作出不利南越的事。燕王殿下有心驅使,他要逼我,我沒有辦法,只有清淨一天算一天。司馬大人何必也來做說客?”

  杜長齡沉默一陣,道:“子悅要繼續留在天御府中,對南越就不能太過感情用事,否則這將是你取得殿下信任的最大障礙。殿下現在在等,因為他要你心甘情願地歸附,他無法將一個心意不定的人留在身邊太久,這你要清楚。”

  我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杜長齡雖然看出江原的態度,卻還不知道他的打算。他是在等,卻是等我自動接受身為平遙公主之子的身世。

  我又飲一杯酒,迎住杜長齡告誡的目光:“多謝提點,子悅一定謹記在胸。大人放心,假如真有支持不住的一天,那是我命該如此,不會無謂執著。”

  杜長齡輕嘆一聲,向我舉杯道:“像你這般清醒的人,告誡的話反而顯得多餘了,某言盡於此,子悅可願與我盡飲一杯?”

  我微笑道:“焉敢不從。”

  目送杜長齡飲罷離開位子,我轉眼看筵席上觥籌交錯的人影。宴會早已開始,國主江德坐在正位上,將丞相溫繼叫到了身邊敘話,又不時與離他不遠的江原交談。紅氈中央,身著彩衣的宮女正在翩躚起舞,多數官員都在津津有味地欣賞,我卻感覺心頭像壓了沉甸甸的一塊大石。

  江原所有的心思都不是白做,平遙公主既然能支持江德登上皇位,手中就可能握有相當勢力,隨著江德繼位,平遙公主精神失常,這些勢力雖然轉歸江德,但應該仍對她懷著特殊感情。可想而知,若有一位皇子居然找到了平遙公主的血脈,並與之關係尤為親近的話,那些勢力很可能會倒向這位皇子。自然而然,他登上儲位的路就會又進一步。

  而我最擔心的卻是,一旦他決心實施計劃,我的身份必然會暴露,到時南越將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我不敢去想。這麼些年來,我致力止息南越動盪,維持著脆弱的平衡,忍讓皇兄在朝中的勢力,卻不給他太多機會在邊關囂張,委實得罪皇兄良多。如今落到這一步,我唯一能為南越做的,只有努力隱瞞自己的身份罷了,難道這一點,也終將無法做到麼?

  獨自連飲幾杯,喉頭刀割一般的辛辣滋味卻絲毫不減,為什麼,還是醉不了?

  有人走過來,伸手按住了我的杯口,有些生氣地責問道:“誰叫你喝這麼多酒?”

  我抬頭笑道:“武大哥不是在與各位大人交盞麼?小弟此刻愛喝,你若不想作陪,就別擾了人清淨。”

  那人臉色冰冷:“我看你是喝得不少!”

  我晃了晃眼皮,才發現武佑緒雖在旁邊不遠,按住我酒杯的卻另有其人,又笑了笑:“原來是燕王殿下,失敬失敬,你不是忙著與你父皇親近麼?怎麼……”

  江原不耐煩地將酒杯奪過扔到一邊,冷冷道:“讓你來真是失策,沒打起什麼精神,倒給了你貪杯的機會。”

  我懶懶一笑:“我就是嫌自己太精神,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消沉一回,還被你搶了。”

  江原看我一眼:“你若想喝酒,找個機會我陪你喝,這裡人多眼雜,你不要當天御府一樣隨便。”

  我立刻拱手:“罷罷,不勞殿下,我只以後只喝水總成?”

  江原卻順勢抓住我手腕,幽深的眸子像要看到我心裡:“你就打算這麼躲著我?自上次從宮裡出來,但凡我要見你,你不是拉上裴潛就是與其他官員同行,好不容易抽空親自去趟弘文館,你還是要拉上裴潛在一邊。難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將那件事永不談起?”

  “你不要逼我。”

  “我沒有逼你,”江原冷冷道,“我若真要逼你,就不會給你這麼多時間,可是你卻將這些時間用來躲避我。你口口聲聲說要還我的恩情,難道就是這樣還的?”

  “你還要怎樣?你讓我做主簿,我兢兢業業幫你起糙教令;你讓我去參加軍機會議,我沒有哪一趟缺席;今天你讓我熟悉朝中官員,我也用心的記了……”

  江原冷然道:“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這樣,別用這些敷衍我。既然對那件事你非要自欺欺人,我暫時可以不提,但是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自己心裡有數。”說罷放開我的手,眼睛盯著對面不知誰的席位,隔座的木棚內傳來江進與江麟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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