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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條河流,在我小時候,一直很清澈,那時河道也沒有這麼寬,放了學,我和同學們一起到河邊捕魚,撈蝦,比賽撿最圓的鵝卵石。那時的天空,也比現在要好看,站在河邊看著河水倒映的藍天白雲,仿佛飄浮在天上一般……後來,上游建起了造紙廠、水泥廠,很快,這條河就變得污濁起來了,和我一樣。”田穎慘慘地一笑,“我跟趙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次完了事,我都要不停地洗澡,恨不得把皮搓掉一層,我知道我自己有多麼髒。多少個夜晚,我抱著自己默默地哭泣,我覺得我就是他掌中的一塊泥巴,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在窯中燒成什麼樣,就燒成什麼樣。我就是《烏盆記》傳說中的那個烏盆,被殺了,被燒成烏盆了,心中有再多的怨苦,我也掙脫不出去,因為這就是我不幸的命運。

  “那時我還年輕,還對未來有一點兒憧憬,正是抱著終有一天能把自己洗刷乾淨的信念,我忍受了許多人想都不能想的痛苦,我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在西南政法的三年,我認識了九十九,他們都是了不起的推理者,我怎麼也趕不上他們於萬一,可是我志願參加他們組織的一切活動。因為我喜歡偵探小說,喜歡推理,喜歡那些通過嚴密的邏輯和高超的智慧發現真相、懲惡揚善的故事,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一個推理者,我要用推理做武器,挖出趙大的全部罪惡,置他於死地,將許多像我一樣被命運燒製成烏盆的人拯救出來!可是等我回到這座小縣城的時候,我才發現,趙大已經從一個窯廠廠主變成了可以呼風喚雨、家財上億的企業家,現在你看到的這座城市,每個機關、每條街道、每輛車,甚至於每個人,都是他掌中的一團泥巴,他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燒成什麼樣,就燒成什麼樣,我一個小小的見習警察,又能怎樣,又能怎樣?

  “有一天,我又經過這條河,我驚訝地發現,河道拓寬了,修起了石欄,可是河水不但沒有清澈,反而更加渾濁了,正在一點點地乾涸。於是我明白了,這座城市,這片土地,所作所為的一切,就是把污濁裝修得更加漂亮,讓趙大這樣的人更加滋潤、更加得意……而我這樣總想讓自己恢復清澈的,只落得一個笑柄,我再怎麼努力,還是洗不掉趙大留在我身上的屈辱。你知道嗎?我回來不久,趙大就開始不停地給我發騷擾簡訊,說要‘嘗嘗女警的味道’,否則就要徹底毀掉我,而我竟然毫無辦法。當我向同事求助的時候,他們竟說‘你本來不就是趙大的女人嗎’——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只有趙大死掉,我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我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沉靜了很久,風聲。

  幾片樹葉,如往事一般滑過眼際。

  “呼延……”

  “嗯?”

  “不知不覺中說了這麼多,今天的我,真的有點奇怪,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麼多心聲了。而你,卻一直沉默。”

  “我只是想到了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也有許多和你一樣黑暗的日子,形式不一樣,本質卻是一樣的,被命運燒製成烏盆,卻怎麼也掙扎不出去。我想所有善良和正直的人,都有過這樣慘痛的經歷……”

  田穎驚訝地望著呼延雲。

  “那時,我也跟你一樣,堪破了這個世界最殘忍的真相,想過要用推理來捍衛正義,結果,我很快發現,與這片土地上盤踞的罪惡相比,我是如此孱弱無力,微不足道……”

  “然後呢?”

  “然後……”呼延雲把胳膊倚在石欄上,“然後我就更加絕望,天天借酒消愁。我想反正我也逃不出命運的烏盆,乾脆就不掙扎了……”

  田穎輕輕地點了點頭。

  “可我總還是不甘心,於是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機拉自己的骨灰,扒拉來扒拉去。直到有一天,我居然發現裡面還有一點兒火光,那是我還沒有燒盡的最後一點兒骨殖,於是我做了一個最了不起的推理:這個世界,只要還有一點兒火光,黑暗就不再是完整的。”呼延雲說,“我想,推理固然可以用來發現真相,但更重要的是發現自己還沒有燒盡;固然可以用來拯救別人,但更重要的是拯救絕望中的自我。”

  “沒有燒盡的……自我。”田穎喃喃道,她的目光顫抖了片刻,猛地,發狠一般又集聚成了兩根鋼針。

  “最終是誰拯救了我?最終是誰讓我能開始新的生活?是那個殺死趙大的人。這不正證明了,讓一個人獲得解脫和新生的,不是推理——”她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而是殺戮,是殺戮!”

  “不是的,小姑娘,你聽我說——”呼延雲輕輕地說——

  田穎轉身就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一個人用“小姑娘”稱呼她了,這個詞那麼親切、那麼溫暖,讓她的熱淚瞬間盈滿了眼眶。她忽然無比辛酸地意識到,其實她才只有21歲……

  她聽見了呼延雲後面的話。

  真希望,你說的是真的,真希望……

  望著田穎的背影漸漸遠去,呼延雲一聲嘆息,又打了一輛計程車,來到大池塘。這是呼延雲第一次來到這裡,他先站在大堤上看了看浪濤滾滾的漁陽水庫,然後轉過身,走下一個岔路口,來到了兩扇關閉著的大鐵門前,門口鋪設著洋灰地,鐵門兩邊是牆頭插著玻璃片的磚牆。他敲了敲門,兩個在這裡留守的警察走了出來,呼延雲報上姓名,由於林鳳沖已經給他們打過電話,所以呼延雲被很客氣地迎了進來。

  進了門,到旁邊的值班室看了一眼,沒有什麼重要發現,呼延雲便走了出來,穿過題寫著“和諧”二字的白色石頭牌坊,四下里瞭望了一番:一條洋灰鋪就的道路像蛇一樣盤繞著水塘,涼亭、獨立平房、簡易房猶如蛇呑咽而沒有消化的食物,各自僵臥於水塘周邊。他著意看了一眼從西往東數第三間簡易房,除了門口掛著警戒線,看不出它與其他房間有什麼區別。

  本來想在郭小芬獲釋後,就打道回京的,沒想到卻越陷越深了。

  近年來,他不喜歡接手案件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偵破的終點總有一個無奈的結局,這樣的結局並不總是正義的一方獲勝,往往是善與惡的同歸於盡,而他很不喜歡這樣的結局。

  那麼,為什麼自己又要來到這裡勘查犯罪現場,而不是轉身離開呢?

  說不清楚。

  希望這回的結局能有一點兒不同。

  他嘆了口氣,正要繼續往前走,手機忽然響了。

  拿出來接聽,是林鳳沖打來的,電話里,他的聲音十分興奮:“呼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找到趙大的保鏢葛友啦!”

  第十二章 勘查

  找到葛友,純粹是出於偶然。

  上午,警方的一個臥底回局裡辦事,他的上線正是晉武,倆人閒聊時,說起趙大的保鏢失蹤的事情,臥底說昨晚黑道在星光花園一棟複式豪宅里有一場豪賭,傳說當場抓了一個出千的,好像就是什麼大老闆的保鏢。晉武也沒當回事,讓臥底去查查詳細再說,誰知剛才案情分析會一結束,他就接到臥底打來的電話,說沒錯,那個出千的正是趙大的保鏢葛友,現在還在星光花園那豪宅里關著呢。晉武趕緊派了一隊人馬過去,好不容易才把被摸得像豬頭一樣的葛友救了出來。

  據葛友說,他生性好賭,昨天下午參加這個賭局,本來是一件平常事,不知怎麼的突然就被一個不認識的賭友指責出千,並被安保人員現場找出了“證據”,他還沒來得及辯駁就被一頓暴打,揍得昏死過去,然後一直被銬在一個儲藏間裡。“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沒有出千!”他對警察信誓旦旦地說。

  賭場規矩,進場子就要交出手機,所以葛友的手機一直在東家手中。警方拿回後發現,昨天晚上趙大在去大池塘前不止一次打過他的電話,當然全都沒有接聽。

  由於擁有絕對的不在場證明,所以警方就把葛友剔除出嫌疑人名單,告訴了他趙大被殺的事情。葛友顯得很慌張,經過試探才明白,他是在擔心自己就此丟掉飯碗。

  “你好好想想,有誰會殺死你的老闆?”參與訊問的林鳳沖說。

  “我到老闆身邊工作的時間也不是很長……”葛友嘟囔著,說了幾個名字,田穎和翟朗自然在內,另外還有幾個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不過,令警方驚訝的是,他居然把趙二也算在其中。

  “你是說,趙大的兒子也有可能殺害自己的父親?”林鳳沖很是驚訝。

  “對,他那兒子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吃喝嫖賭不說,還染上了毒癮,又因為開歌廳的事兒把黑道得罪了,天天跟他爸要錢平事兒。他爸前一陣子氣急了,拿著菜刀追著他砍,還是我把刀奪下來的。”葛友說,“所以他也特別恨他爸,背地裡總叫他老不死的。有一次看香港電影《意外》,就是古天樂和任賢齊演的那個,看完還跟我商量怎麼能製造個意外乾死他爸呢。”

  這倒是個新發現,直到這時,警方才意識到,趙大死了這麼久,他的兒子居然一直沒有出現,也不在家打電話手機也是一直關機。

  林鳳沖問:“那麼,你看李樹三有沒有可能殺死趙大呢?”

  葛友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才說:“有可能……不過,我看不出他倆有什麼冤結,李樹三是他的軍師,老給他出謀劃策。不過我很不懂的一點是,老闆那麼有錢,凡事又都要找李樹三商量,但是李樹三似乎從來沒有拿過好處費,就靠開著那麼個小旅店過生活,省吃儉用的,要換成我,我肯定不干……”

  林鳳沖繼續問:“李樹三和趙大經常晚上去大池塘聚會嗎?”

  “他倆倒是老在一起,也經常在大池塘釣魚,但是晚上在那裡聚會不是很多,有過幾次吧。”葛友說。

  “趙大每次去大池塘都是你開車送他嗎?”

  “大多是,但是偶爾我喝多了,或者因為臨時有事兒過不來的時候,老闆就打車自己去——他不會開車。”

  “不帶你,趙大一個人敢去大池塘?”林鳳沖有點兒不相信。

  “老闆很小心,一個人過去肯定不敢,但是要是李樹三在那裡等他就不一樣了。”葛友點點頭,“除了我之外,老闆最信得過的就是李樹三了,反正他遇到事兒需要和李樹三商量的時候,也經常讓我迴避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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