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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穎看了那警察一眼,默默地走出了花房。

  在一些地方的警局裡,老手瞧不起新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林鳳沖也不好多說什麼,不由自主地跟了幾步,仿佛是送田穎一般跨出了門檻,看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良久,他忽然感到周身仿佛浸在河水中一般濕漉漉的,伸手一接,掌心頃刻間便被雨水積成了一個小窪……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淅淅瀝瀝的夜雨已如漲潮一般,漫漶了目力所及的一切,於是有形的化作無形,清晰的變得叵測,明亮的沒入黑暗,黑暗的更加黑暗……

  搜檢結束,林鳳沖讓一個警員拿一袋粘著黏土的毒品給東哥送去:“什麼也不用說,把這個甩在他眼前,讓他自己講,看看他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後,還能告訴我們什麼。”

  那警員撐著一把雨傘離去後,林鳳衝著手繳獲毒品的統計工作,忙碌了沒多大會兒,突然見他的警員傘也沒打地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林處,壞了菜了!”

  林鳳衝心里一沉道:“怎麼了?喘口氣,你慢慢說。”

  那警員道:“毒品往東哥面前一甩,他就癱了,什麼都招了——關鍵是他們販毒集團的主犯跑了!”

  林鳳沖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道:“怎麼可能?東哥怎麼會跑掉了呢?”

  “主犯不是東哥!”那警員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不是東哥,那是誰?”

  “一個叫芊芊的女孩,聽說她只有17歲,但毒品的運輸、販售、人員調配、隱藏方式,甚至‘第二窩點’的布置,都是她直接指揮的!”那警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口吻說,“除了東哥,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一直跟她住在同一個宿舍的那幾個女孩偶爾還經常欺負她,哪裡知道她竟是整個販毒網絡的龍頭!”

  花房裡的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而馬海偉更是感到從頭涼到腳!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心慈手軟,竟然放掉了罪大惡極的販毒集團主犯!

  可是那個名叫芊芊的女孩,卻有著那麼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

  媽的,老子被騙了!

  “操!”他氣得罵出髒話來。

  警員們只當他是為功虧一簣而生氣,哪裡知道他是一肚子怒火,卻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老馬別沮喪,她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咱們早晚會抓住她。今天查獲了這麼多毒品,販毒集團分子大部分落網,已經是了不起的勝利了!”林鳳沖拍著馬海偉的肩膀安慰道,然後對著一屋子的警員說:“大伙兒都辛苦了,咱們留下一個留守人員,其餘同志就先撒吧,到縣局去稍事休息,然後還有很多掃尾的工作要做呢!”

  大家繃得緊緊的面孔,這才鬆弛了下來,唯獨馬海偉還是怏怏不樂。

  “走,一起回縣局去。晉武剛才打電話過來,說那邊的酒菜都準備好啦,慶功宴還是要吃他一頓的!”林鳳沖笑呵呵馬海偉說。

  馬海偉扶了扶眼鏡,低聲說:“我不去了,我在這裡留守吧!”

  “你到底怎麼了?”林鳳沖說,“芊芊的同夥大都已經落網,她應該清楚,這個‘第二窩點’肯定已經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來了,留下一個留守警員只是常規工作,隨便找個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

  “沒事……”馬海偉勉強地笑笑說,“我還是留下來吧,瞧你帶的這幫子警察,就我臉上掛相最少。”

  一般來說,留守警員主要是在刑偵工作結束後,防止漏網的犯罪分子“殺他個回馬槍”而設置的。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從這個意義上講,早就改行做記者的馬海偉倒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人選。

  “好吧,那你留下吧,給你一支手槍,有什麼情況第一時間招呼我。”林鳳沖說,然後加重語氣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

  林鳳沖等眾警員把裝有繳獲毒品的證物箱抬上一輛豐田警用車,然後一併駛離花房。馬海偉站在門口,目送著車子消失在土坡的轉彎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再呼吸時,口鼻中溢滿了雨水的腥氣,他很不喜歡這種氣味,轉過身關上了門,覺得肚子有點餓,身上有點冷,就打開櫥櫃找有沒有吃喝的東西,終於發現了一瓶衡水老白乾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幾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後拈了幾顆花生米,剝了皮放進嘴裡,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來——滿舌頭的霉味兒。

  他百無聊賴地在外屋慢慢地踱著步子,想到一時糊塗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訪製造偽劣滴眼液藥企的稿子還沒有寫,想到身懷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來越昂貴的房租,不由得心情煩躁。外面的雨點“噼里啪啦”打在房頂和外牆上,猶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腳下不時傳來踩到瓦片的“嚓嚓”聲,更像是把外面的雨搬進了屋子裡。“見鬼!見鬼!”他不停地咒罵著,掀開門帘走進了裡屋,一屁股坐在那張老式的木頭床上,也許是用力過大的緣故,床發出“吱”的一聲尖叫,活像踩死了一隻耗子!

  馬海偉把手槍塞進枕頭下面,拉滅了燈,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眯瞪一覺,誰知那雨聲越來越大,像把他的五臟六腑放在竹篩子上篩似的……他從床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著兩隻眼睛發呆。很久很久,他覺得雨水聲已經嘈雜到讓他發瘋的程度了,必須得趕緊找個什麼東西遮蔽一下,於是他拿起旁邊桌子上的一卷衛生紙,撕了兩節,捻成紙團,一邊耳朵里塞一隻,還是沒用。正焦躁不安的時候,忽然看見了那台髒兮兮的收音機……

  “早就壞了吧?”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來撥弄了兩下。

  “噼啪噼啪……沙沙沙……嚓嚓嚓!”

  收音機居然響了,像一個肺結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

  馬海偉嚇了一跳!

  他連忙撥轉收音機的頻道旋鈕,逃跑似的,又一陣沙沙響聲之後,傳來一陣萎靡不振的歌聲,聽了沒半分鐘就產生了尿意,卻又懶得動,於是繼續撥轉旋鈕,這回是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一邊說著挑逗的話,一邊介紹一款提高性能力的保健品,馬海偉趕緊又調整頻道,午夜新聞正在播報,他罵了一句“扯淡”繼續調頻——

  “呀……”

  一聲肝腸寸斷的哀鳴,讓馬海偉不禁渾身一哆嗦。

  哪裡來的如此悽惻的叫聲?

  逼仄的小屋裡,仿佛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就坐在床的另一頭,只是沉默著、死寂著、緊鎖眉頭無盡地哀傷著,一直沒有為他所發現,剛剛才發出了一聲嘆息。

  馬海偉瞪圓了眼睛看著黑暗,但是虛空中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在那裡。

  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他想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摸槍,但僵硬的胳膊怎麼也不會向後拐了,只能平直地抬起,指尖盡力向前觸碰著,也許,能碰到那個人的手臂、衣服、肌膚……或者頭髮?

  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觸碰到了什麼的一瞬間,黑黢黢的房間裡乍然響起了一陣猶如幽咽般的京胡。

  宛宛轉轉之後,是從地底或牆fèng中飄出的慘慘悲悲的唱腔:未曾開言淚滿腮,

  尊一聲老丈細聽開懷:

  家住在南陽城關外,

  離城數里太平街。

  劉世昌祖居有數代,

  商農為本頗有家財。

  奉母命京城做買賣,

  販賣綢緞倒也生財。

  前三年也曾把貨賣,

  歸清帳目轉回家來。

  行至在漁陽縣地界,

  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

  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

  借宿一宵惹禍災。

  趙大夫妻將我謀害,

  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

  燒作了烏盆窯中埋,

  可憐我冤讎有三載,有三載……

  唱腔若有若無,只把一腔冤苦從馬海偉的耳際灌入,直滲到骨頭fèng里,馬海偉被這唱腔徹底攝住了魂魄,任憑他悲聲陣陣,竟動不得一分,兩隻胳膊就這麼抬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口水順著嘴角淌了半尺來長。

  禍災,謀害,屍骨,烏盆,窖中埋,有三載……

  一樣的夜,一樣的雨,一樣的黑暗,有三載……

  三載之前——

  毫無徵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殺害了。

  我的頭被砍下,骨碌骨碌滾落在床下,脖頸已經斷了,眼珠子卻依舊圓睜:我看著,看著,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刀砍斧剁中化為一團血肉模糊的肉泥,稀爛的肉醬、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鮮血之上,像浮著一層白色的屍油。

  我聽著,聽著,聽著兇手獰笑著商量毀屍滅跡的最好辦法,他們用臉盆盛去了我的肉骨,和著泥土在窯中燒製成烏盆,他們用水沖洗地上的血跡,然後用抹布擦淨,就像在清洗一塊宰過魚的砧板。

  我嗅著,嗅著,嗅著一個被塞進床下的黑漆漆的烏盆,鼻腔中充溢著自己被殺戮那一刻的血腥氣,這血腥氣從烏盆中散發而出,任憑窯中烈火怎樣灼燒也不能祛除——

  一如我不瞑的雙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

  可憐我冤讎有三載,有三載……

  三載,三載,三載,三載……

  猛地,一陣刺耳的“嚓嚓”聲,驚醒了夢魔中的馬海偉,他觸電般狠狠一哆嗦,“噝溜”一聲吸了一下垂落於嘴角的口水,本來就睜開的卻是蒙了白翳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漸漸地恢復了一點兒神采,已經舉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聲撂下。

  “嚓嚓”聲依然在耳畔迴響,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板邊緣有個一閃一閃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狀,才想起是那台破舊的收音機……

  原來,是廣播電台播放的京劇選段。

  這是什麼劇目,緣何唱得如此悽慘不堪?

  不堪到竟讓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極的一幕:三年前,一個人就在這間低矮陰森的花房裡被殘忍地殺害,兇手將他剁成肉醬,摻在黏土中燒製成了一個烏盆。

  受害人的面貌看不清晰了,兇手似乎是兩個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面貌。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腸流,那斷肢殘臂,那遍地血污——

  還有,就是那黑漆漆的烏盆,就放在這張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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