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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樣把趙大唬得一個激靈,轉過頭一看,未見一人,問女人道:“你看什麼呢?”

  女人伸出右手,指著牆壁道:“那年畫上的鐘馗,看著我們呢……”

  趙大望著年畫,把牙“咯吱咯吱”咬了兩咬,走上前去,用刀尖把鍾馗的眼睛剜了下來道:“我讓你看!我讓你看!”

  女人一陣怪笑,蹲下身,高髙地揮舞起柴刀,朝劉世昌的脖頸砍下。

  “撲哧!”

  一股鮮血噴到了她的臉上。

  她擦也不擦,咧開紅紅的嘴巴,瘋魔一般地不斷揮舞著柴刀劈下,頃刻間,劉世昌的屍體就血肉模糊了,一股濃濃的血腥氣充溢了黑暗的天與地……

  倘若把三皇五帝以來中國默默死滅的人數加在一起,一定是個令人震驚的天文數字。

  所謂默默死滅,並不是指史書上不絕於紙的“遍地餓殍”“白骨露於野”或者“人相食”,這些固然是人間慘劇,但至少還落個死因;比之更慘的,是那些活著時籍籍無名,而又不知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突然就消失了,也沒有人為此深究的死者,他們就像從沒來過世間,一直在陰間一樣。

  本來,老漢張別古也應該是一個默默死滅的人。

  “別古”二字,有講究。宋元之際,與眾不同謂之“別”,不合時宜謂之“古”,結合在一起用作名字,可想此人的怪癖倔強。京劇《烏盆記》中,張別古上場要念四句數板,把他悽苦的身世道了個明白:“苦難挨,膝下無兒怨誰來。妻喪早命何該,只落得奔忙勞碌賣糙鞋。”

  張別古長年以打糙鞋販賣為生,三年前生了一場大病,一直在家苦挨,靠著鄰居的接濟才算沒有餓死。這一天總算是病好了,把屋子的每道牆fèng都搜索了個遍,沒有找到半文錢,掀開米缸蓋子,又見了底。老頭子一輩子犟脾氣,有病時可以接受別人的施捨,沒有病就偏要靠自己,可是肚子餓得“咕咕”叫,現在打糙鞋叫賣又怕來不及,猛地想起,三年前,在東大窪開盆兒窯的趙大穿了他兩雙糙鞋,說是賒帳,一直沒給錢,“不免想前去要了來,也好度日”。

  老頭子拄著根竹杖,三步一喘地走到大東窪,卻一陣發蒙:窯場依舊在,糙屋卻是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氣派的大瓦房。張別古想:趙大這賣瓦盆的未必比我這賣糙鞋的能多賺幾個錢,如何發了大財?上去拍了拍門,門開了,出現在眼前的依舊是那個獐頭鼠目的趙大,但一身光鮮的綾羅綢緞,又讓張別古半天不敢相認。

  “老小子,你有什麼事?”趙大倚著門,不耐煩地說。

  從前朝自己討糙鞋穿時一口一個“張大爺”的趙大,如今闊氣了,臉卻變得恁快。張別古氣不打一處來,徑直道:“趙大,我來找你討糙鞋錢!”

  趙大把眼一瞪道:“什麼話!你看大爺我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腳底下蹬的,我會欠你糙鞋錢?真是豈有此理!”

  張別古掰著指頭給他算,三年前的幾月幾日,趙大討穿糙鞋兩雙,當時說的賒帳……

  趙大斷然截住他的話頭道:“有欠條嗎?拿來欠條,我就把錢還與你。”

  兩雙糙鞋,哪裡用開什麼欠條,面對這種無賴,張別古一時間啞口無言。

  趙大冷笑道:“沒有欠條是吧?空口無憑是吧?那您就別跟我這兒堵著門了,該幹嗎幹嗎去!”

  張別古萬般無奈,苦笑道:“老漢我大病初癒,做不了什麼活計,乾脆你給我個瓦盆兒,我到街上討飯去吧!”

  “瓦盆兒嘛,我倒有的是。”趙大輕蔑地說,“你跟我到庫里拿一個吧!”

  以前燒了瓦盆都摞在牆角,如今居然有了“庫”,這令張別古哭笑不得。不過也說明,趙大這些年的營生依舊是開他那萬年不賺錢的盆兒窯——那他這家究竟是怎麼發的?

  推開倉庫的門,黑咕隆咚的也沒個窗戶,張別古一腳踏進去,頓時感到腳腕一涼。

  宛如一條水蛇滑過皮膚。

  水蛇並沒有遊走,而是順著脊梁骨滑向腦髓,激得張別古打了個寒戰!

  “你咋了?”趙大感覺到了異樣。

  “你這盆兒庫里咋這麼冷啊……”張別古嘟囔道,“別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陰風慘慘的。”

  趙大往後倒退了半步,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塗了漆似的一團黑。

  張別古正待挑一個好點的瓦盆,趙大搶上一步,撿了個瓦盆塞在他手裡就把他往外推道:“就這個就這個,快走快走!”

  一直被推出了盆兒庫,張別古才看清手中的瓦盆,別的瓦盆多是鉛灰色的,這個卻黑得出奇,仔細看又有深淺不一的暗紅色,像血幹了似的。

  “好黑個傢伙!”張別古不禁說道。

  “一窯就燒這麼一個,我還給取了一個名兒呢——叫作烏盆兒。”趙大邊說,邊將他往門外推搡道,“行了行了,拿著這個盆兒討飯去吧,今後沒事別來串門,壞了我的財氣。”

  大門“哐當”一聲關上了。張別古苦笑了一下,本來是討帳,卻只討來了個討飯用的烏盆。天色已晚,老頭子拄著竹杖一步步向家走去,他完全不知道,身後已經拖曳起了一道長長的黑影。

  京劇舞台上,演到這一幕時,景象可怖:張別古一路前行,身後是劉世昌的冤魂:長長的甩髮,披散在被毒殺時慘白的臉孔上,額頭上裹著黑色的水紗,黑色長袍隨著屍身在地上拖曳,雙鬢的白色鬼發猶如兩條吐出的舌頭,三綹黑色長髯仿佛是從唇齒間吐不盡的血絲……就這麼搖搖晃晃地一直跟隨著張別古。

  走到一片茂密的樹林中,張別古又累又餓,不由得坐在地上,背靠著一棵古槐喘口氣。四周已經黑得像沉在水裡,老漢想,這麼坐下去,很快就徹底看不清道路了,但是想起身繼續走,身上又全無力氣……正在這時,突然耳畔飄過一陣颼颼的冷風,風中還夾雜著一個淒悽慘慘的叫聲——“張別古……”

  老漢嚇得一激靈,“噌”地站將起來,以為是遇到劫道的強人了,但瞪圓了眼四下看去,黑黢黢的樹林裡根本就空無一人。

  張別古抓緊了竹杖,豎直了耳朵。

  又是一陣艦的冷風……

  “張——別——古。”淒悽慘慘的叫聲再一次響起。

  那聲音就在自己的近旁,卻不在眼前,眼角的餘光一探,也不在左右,那麼……張別古戰戰兢兢地扭過頭,向身後望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還好,身後只有一棵樹。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令他魂飛魄散——

  那棵古槐斑駁的樹幹上,竟然浮現出一張枯槁的臉孔來,披散的甩髮,冤苦的眼神,掛著血絲的嘴唇一張一合,發出愈加悽慘的哀聲道:“張別古,幫我申冤啊……”

  “啊!”張別古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跑。樹林裡頓時狂風大作,飛沙揚面,老漢也不管那許多,只閉著眼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和多遠,睜眼時竟已經跑回了自家門前,衝進去上了門閂,又搬過桌椅把門頂住,然後坐在地上一邊喘氣,一邊喃喃自語道:“俗話說‘少年見鬼,還有三年’,我這老來見鬼,怕是沒幾天活頭了!”

  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裡,張別古越想越怕,便從地上慢慢爬起,摸索著點上了油燈,突然覺得尿急,想到屋外去小解又不敢,這才想起懷裡還揣著一個烏盆呢,正好當夜壺用了,於是把烏盆掏出放在地上,正準備解褲腰帶,突然,那個淒悽慘慘的聲音再次響起——

  “張——別——古……”

  張別古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手撐著倒滑了幾下,後背“哐”地撞在牆上。

  油燈的燈火猶如被狂風撕扯一般亂顫,昏暗的屋子搖搖欲墜,一道黑色的影子從牆根慢慢地攀升,像一隻長長的蚰蜒,一直攀升到天花板,是個飄飄忽忽的無腳人形。

  張別古一泡尿就尿在褲襠里了,縱橫的淚涕一直流淌到花白的鬍子上道:“你……你要幹嗎?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讎的,你可不能害我啊!”

  “唉……”一聲幽幽的嘆息。

  張別古從這一聲嘆息中,似乎感覺到了鬼魂的無奈,也覺察到它未必是要與自己為敵,於是定了定心神,試探道:“你……你要小老兒幫你申什麼冤啊?”

  接下來,直接引用京劇《烏盆記》中劉世昌的一段反二黃慢板唱詞:未曾開言淚滿腮,

  尊一聲老丈細聽開懷:

  家住在南陽城關外,

  離城數里太平街。

  劉世昌祖居有數代,

  商農為本頗有家財。

  奉母命京城做買賣,

  販賣綢緞倒也生財。

  前三年也曾把貨賣,

  歸清帳目轉回家來。

  行至在定遠縣地界,

  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

  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

  借宿一宵惹禍災。

  趙大夫妻將我謀害,

  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

  燒作了烏盆窯中埋,

  幸遇老丈討債來。

  可憐我冤讎有三載,有三載,

  因此上隨老丈轉回家來。

  望求老丈將我帶,

  你帶我去見包縣台。

  聽完劉世昌冤魂的哭訴,張別古枯坐在地上,很久很久,才低聲說:“這麼說,你三年來一直被困在這個烏盆中啊……我說趙大怎麼突然發的家,原來是劫了你的財物,他那盆兒庫一步邁進去就感到一陣陣陰風,把你送給我,想必也是想送鬼出門,卻不知道你居然能脫了烏盆的胎胚,來找我幫你申冤啊!”

  “實在是我死得太慘,冤情太深,魂靈怨苦異常,一直不得投胎。近聞包縣台到任,此人清正廉明,足能斷我的案子,又逢那趙大將我送與你,所以才掙脫了烏盆的約束,求老人家幫幫我啊!”

  也許是經不住劉世昌冤魂的苦苦哀求,也許是怕被它從此纏上不得安生,張別古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張別古抱著烏盆就到了定遠縣衙。

  包拯時年30歲。

  包拯三年前考上進士之後,先被朝廷任命為大理評事,又被任命為建昌知縣,因不願遠離年事已高的父母,遂辭官歸家。很快朝廷讓他出任和州的稅官,接下來受龍圖閣直學士劉筠的舉薦擔任定遠縣令,雖然職務屢迀,然而所到之處,政聲彪炳。明朝嘉靖年間知縣高鶴《重修定遠縣誌》中這樣評價包拯道:“(包拯)嘗為定遠令,公廉正直,明信威嚴,事除積弊,宿吏膽破,聽斷燭隱,豪右斂跡。以忠信義教民,政績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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