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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線之外,他還得用那以孔雀石粉末擂成漿狀的綠色香膏,再抹一下眼影。

  路人對伊麗托曼的裝扮不感到驚詫——她的曳地不規則型怪誕披搭晚裝,如裙加袂,如扣錯紐。裹著身體,杏襯灰白色亞麻布,是義大利和日本時裝設計師今年的新作。她的幾何圖形假髮,黑眼線,綠眼影,雙頰帶日炙棕紅,海金粉,是前衛裝扮。

  兩個路過的女孩發出讚嘆:

  “喂喂,日本的‘雪妖’化妝已經OUT了,你看——”

  “咦?那是什麼牌子的香水呀?”

  “奇怪,沒聞過這味道。”

  走遠了仍回頭。在看看她紫晶和青金石的項圈。用片金造成並嵌寶石的手鐲……

  她的艷麗、神秘、高貴,一下子令尖沙嘴所有女人黯然失色。沒想到她是屍體。

  他忍不住,雙手捧著伊麗托曼的臉,細細欣賞——是他的愛殺死她,是他的愛令她復活。在多看三千年也不生厭。

  他頑皮起來,吧綠色也抹在小貓的鼻子上,斯斯打了個噴嚏,海面吹來一陣冷風。

  忽然——

  阿尼的呼吸——

  急速起來。

  他不停氣喘,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困難。似要窒息了。

  他馬上在口袋中取出一支管狀物,含在嘴裡,噴出霧狀的藥……

  伊麗托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這是氣管舒張噴劑。”阿尼調勻了呼吸,稍頓,軟弱地告訴她,“香港空氣差,細菌多,我又患了哮喘。每次病發,無法呼吸,也曾經暈倒在街頭。”

  她又道:

  “不要緊,當我進了急症室,醫生會給我一兩支藥,又可用一陣子——”

  “阿尼,”她惶恐地看著他,“你現在幾歲?你的生日……快到了嗎?”

  “生日?”

  不,是“死期”。

  還有十七天,在月缺的晚上,他便二十五歲了。

  他是苟延殘喘來應約的。

  “啊,早著呢。”阿尼微笑,“還有好長一段日子,好多年,不用擔心——我們有時間。”

  “但——”

  “來,我們看海。”阿尼領著他的女人,和貓,坐在海傍。

  他低吟:

  “還記得嗎?在尼羅河上,那天你偷偷跑出來,我們駕了一隻小船,揚起帆,在月亮下起誓……”

  她抱著貓倚在他肩上,剛自三千年的黑夢中乍醒,她有點虛脫乏力,有點累。她愛聽他繼續訴說前塵:

  “夜了,我們跑到神廟中,趁祭司不在,還繞著巨大的廊柱捉迷藏,躲在神像的腳下。它們雖然永生,卻很迷惑。有些神像會哼小調。又一個,它在嘆息:唉,究竟我們在等待什麼呢?太陽早出晚落,生命周而復始,究竟我們坐在這兒,是為了什麼?究竟文明是什麼?靈魂是什麼?愛情是什麼?……在所有的謎團之中,究竟時間是什麼?……”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伊麗托曼很放心很安全地,寄托在他身上。

  ——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時間”是什麼。

  他快要痛苦地分手,開始他下醫生茫然的“旅程”了。下一站,她仍是她,他是誰?

  她會找到自己嗎?當他如糙木常綠,他已重墮黑色的深淵。

  伊麗托曼的呼吸勻順。小睡,不再長眠。

  一個不知道明天的女人也許是幸福的。

  她不再是時間中迷路的木乃伊了。

  她不會回到香港藝術館的“埃及珍寶展”中,任人欣賞睡姿。以後,她只睡給他一個人看。

  在一月一日之後,第56和第29號展品,一人一貓的木乃伊,已是“真空”——但誰也不知道。

  有人趕及在十七日閉館之前,仔細去端詳一下,發現那捆亞麻布,有微微悸動過的痕跡……

  《三寸》

  深圳羅湖公安局在凌晨一時四十五分接報,黃貝嶺某單位傳來十分悽厲的慘叫聲。

  公安趕抵現場。撞開大門,只見這三百多呎一廳一室的“典型”金屋,臥房血跡斑斑。

  “發花”小蓉的右手,四隻玉指被菜刀斬斷,拇指一截也搖搖欲墜。小蓉早已痛得暈厥。身上嶄新的性感紫紅色胸圍也沾了鮮血。天氣漸涼,床上的多用被哆哆嗦嗦地吸收著溫熱的液體。

  陳強跌坐在地上,手中拎著一柄菜刀。他緊握“武器”,呆若木雞。

  公安進來,見他用刀指著小蓉那隻手。他顫抖得語無倫次,眼睛瞪得大大,恐怖驚喊:

  “她的手……她的手……”

  公安查明陳強是香港人,四十二歲,地盤技工。月入約一萬元。到深圳尋歡已是老手。小蓉是包了大半年的二奶。公安很奇怪他的回鄉證記錄。蓋了一個入鏡印章。

  陳強被扣上手銬帶走。

  他不斷地大叫:

  “她的手變長!她是誰?她的手……”

  小蓉的斷指無法接駁,自此比常人短了三吋。

  到了派出所,陳強被關進小房間“問話”,什麼也答不上。橫抬著出來送醫院檢查。

  兩個月前的某一晚,陳強回家已是九時多。他的小兒子阿堅發了成績單,考第三。等他吃完飯時報告喜訊,簽名。

  阿堅念二年級。但因每月家才兩千元,營養不良,人長得奀,手又短。他坐在第一排,每次老師提問時,他明明全都會答,舉手時總是被忽略了。阿堅習慣了用盡全身力氣把整個人自座位中“連根拔起”似的舉高小手,吸引注意力。

  他的表現能力很強,念書成績不錯,全靠媽媽月英的督促。把希望寄託他身上。

  月英在嫁陳強之前,是廣州一間工廠的車衣女工。他娶她時說道:

  “你現在每天兩餐,人人拎個搪瓷盅,吃公家飯,還得站著吃蹲著吃——如果你能坐下來舒服地吃,已經有福了!”

  月英同陳強結婚時二十歲。等了十多年才獲比准得單程證。十二歲的大兒子仍在鄉間跟外婆住。

  她在香港生活,胼手胝足,幾年都捨不得添件新衣。買菜為了節省一元幾角,情願步行十五分鐘道另一個街市去。她殘得令男人完全提不起“性趣”。故陳強每月的收入,大部分花在深圳。

  今天,再沒有十八二十二的少女,肯天天在工廠埋頭苦幹十二個鐘頭來賺幾百元了。

  姐妹們都穿吊帶短裙,厚底涼鞋,化個艷妝,花枝招展嗲聲嗲氣地出來討生活。

  她們換做“三陪女”、“伴唱女郎”、“骨妹”、“發花”和“女朋友”。每天不分早晚,在羅湖商業城天橋上,在“三都一陽”(X都、x都、x都和陽x酒店)和其他心照不宣的尋芳勝地,吸引香港的麻甩佬。

  月英發現陳強打上深圳的IDD費用每個月都近千元,她翻查他回鄉證,蓋滿了印。二奶吞占了她母子大部分的生活費。她根據月結單上的號碼,打電話去哀求小蓉“放生”。

  “你現在算怎樣?”沉迷美色的陳強一知悉就發火。

  那天他一過關,便同小蓉去撐台腳。

  他說:

  “我們蒸條石斑。很想吃海鮮。”——因為她的家用蒸不起一條鮮魚。

  他倆還點了豉汁蒸帶子、姜蔥炒蟹、紅白蜜瓜響螺片煲湯……

  得悉妻子學人去“講數”,而此時,他的手提電話又響了。他向著月英咆哮:

  “你很不開心嗎?你以為我又很開心嗎?你現在算怎樣?一跟我談完,轉頭又打電話給人‘講數’?哭什麼?錢是我掙的,你管我怎麼個用法?你不要逼我——”

  “……”

  “你多餘!我想生日過得開心些也不行?你是不是人?你會不會做人老婆?”

  “……”

  “我沒有說你錯。你沒錯,全是我錯,我認呀,認了又如何?有飯你便吃,有仔你便帶,個個老婆都是這樣的啦——”

  “……”

  “你哭有什麼用?你同她哭?她也不想的,她也要討生活的。你一天到晚又干又糠,我好悶呀!你讓我透透氣好不好?”

  月英痛哭失聲,對方斷然收線關機。

  陳強風流過後回家。一踏進們口便煩躁。這個女人不但已經整年沒有跟他上床,她的床單和頭髮,甚至有一種苦悶的味道。

  她一見到他,總是抱怨沒有錢,又恨他另有女人。陳強見桌上有小兒子一疊功課和成績單,火起來便撕了扔掉。阿堅搶救不及,也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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