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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飛看過電郵,重看又重看。她不懂中國古老的“易經”,她心中只是現代的北京。見到“雨”,她想了又想,回了電郵:“獅子座流星雨,其實是騰佩爾-塔特爾彗星尾部的宇宙塵。每三十三年圍繞太陽運行一次,每年十一月使七及十八日擦過地球,尾部燃燒,形成無數雨點一樣的流星群,成千上萬,非常壯麗。在網際網路上,得知長城是極佳的觀星點……”

  這次佟亮沒有回音。

  飛飛又道:“三十三年才有一次。”

  “二十世紀末最後的一場雨。”

  “下次遇上流響雨我已經五十多歲了!”

  ——一直等了三天,他才敢現身:“實在是不應該錯過的。”

  這個人,走路那麼快,性格那麼慡,總是快人一步,他仍是很“慢”的。

  飛飛看到報上花邊,一則針對北京,上海,重慶和香港四個大城市的公眾調查報告,“今天,我們怎麼夢想”中顯示,北京人最浪漫最富夢想,香港人最現實,重視的是事業,健康和前途。

  但他倆相遇,發覺世界太小,距離日近。

  飛飛急不及待安排一切,她在電腦上急傳:“十一月十七日。你可以在這些地點找到我:——(1)中午十二時,上次我住的,在建國門的酒店大堂,他們有專車送客人到八達嶺長城觀雨。車子會經頤和園。(2)趕不上,晚上八時,在上次你幫我推拿脖子的拉麵店子附近,等到十一時。(3)之後,我一直在上次跌到的長城石階。——任何一個地方,你都可以找到我。我們一起看流星雨。”

  安排得萬無一失。不怕人潮。沒有籍口。流星雨是群星隕落,他們是墜落在一個天真而又甜蜜的約會中。

  佟亮回電郵:“明白了。一定到。不見不散。”

  飛飛完全沒有想過,如果男友那個晚上不用上班,會不會陪她到赤柱,石澳,飛鵝山,大嵎山…… 她的心已去了。

  北京很冷。

  午間還有幾度,入夜,長城已是零下五至十度。

  飛飛緊擁著她的羽絨大衣,她不敢戴上帽子,怕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她。

  ——但,佟亮沒有在酒店大堂回合。到了長城腳,等了又等,人來了一群又一群,當中沒有他。

  她攀上長城,“老地方”。

  已經凌晨一時了,寒風割著臉,她得緊握暖手器。四下數千觀星客,有帶了精密儀器,雙筒望遠鏡,照相機三腳架……,大包小包,有些什麼也不帶,只是擁抱著最心愛的人,或坐或臥,仰面望向黑如濃墨的天空。一有動靜,全體轉向。

  頑皮的小孩用手電筒向各方照射,象等人。——他們明明不用尋人。

  整個長城。只得她一個人,看人多過看星。“私奔”又興奮,又緊張。她肯去,他肯來,故事已經改寫,重新開始…… 那晚,世上各處也許雲層厚了,星雨稀疏,——但在長城,當氣溫降至零下十二度時,第一陣流星雨出現了!太早了!

  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在純淨的黑色中,忽地灑落一陣銀雨,來自億萬光年無邊無際的某個空間。星星無語,但人聲鼎沸。尖聲驚呼:“快許願快許願!”

  “好-偉-大-呀!”

  “來不及了!我要很多很多男朋友!”

  “我要當億萬富翁!”

  “我愛你!”

  “世界和平!中國富強!”

  “好感動呀!”

  “打倒貪官,倒爺!”

  “我要考上北大!”

  “給我們一個胖娃娃!”

  “嘩!嘩!跑了,跑了……”

  “好想哭呀!”

  在同一時間,大家忙亂地說話。發出原始怪叫。挨冷,受苦,也值得。

  人人都預備了一些願望,太多了,來不及,忽得一下空白。

  世上每個角落的人,仰首向著同一天空驚嘆,沒有錯過世紀末的燦爛。

  ——但,再美麗的奇景,再精彩的節目,再熱鬧的剎那,他,並沒有,在身旁。

  ——她身旁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不在。

  飛飛明白了。

  佟亮不來了。

  北京那麼大,他和青梅竹馬相交甚深的嘉嘉,不在長城,也可以在海淀,密雲,順義。……等等市郊的大空地,或天文台觀察站上,攜手共度三十三年一度雨夜。她苦等了一天,他沒有選擇她。

  人不來,等於一長城的話在裡頭了。她被辜負了。這是一個騙局。

  飛非在流星還沒有完全湮滅之前,匆促地,用盡了全身力氣許了一個原:“我恨他!我永遠也不要見到他!——永遠永遠!”

  迎面忽然吹來一口暖氣。她閉目。更冷。

  所有短暫的光芒,終化作輕塵。

  她還是再等一會兒…… 在迷離世界等了一夜。

  像一隻殭屍似地回去。

  第二天,北京下了比往年早來罕見的大雪,降雪量十一毫米。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也因積雪過厚而封閉了。飛飛從早上十點半一直與其他兩萬多名旅客,滯留在首都機場。巷機延誤,像在留人。

  但留有什麼用?

  她巴不得快快離開。離開了前所未有的僵冷,和困閉的干悶暖氣。緊兩好的衣。小一號的鞋。矮半截的人。

  五個小時後,機場宣布重開。

  旅客順利上路,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或回家。

  回到香港以後,心緒寧靜。她把“北京牛黃解毒片”全扔掉。把他忘掉了。象資料庫中洗去一部分。“入土為安”。

  飛飛重新快樂起來。

  原來,“恨”是可以解毒的。

  《北京日報》有段不起眼的小新聞。

  北京大學生佟亮(二十二歲),與海淀路中關村附近,因自行車蹬太快,在趕路中,被一輛火車撞倒,身受重傷,佟亮不住哀求醫生,大喊:“我要去看流星雨!我要到長城!讓我去……”

  急救五小時後,情況由惡劣稍為安定,誰知凌晨二時許,內臟突發性大量出血,傷著全身抽搐,如中魔咒,終告不治。主治醫生正尋求手術過程中未知的因由……

  向流星許願,有時很靈驗。

  《三千層亞麻布》

  伊麗托曼像在睡得特別沉迷的黑夢中,悠悠甦醒……

  費了很大的勁,才回復知覺——但全身動彈不得。她被緊緊地捆綁起來。儘是細白的亞麻布,一層一層又一層。這些布條,比鎖還牢。在最外層,還加了縱橫的長條繃帶。足足用上了近五百碼。幾乎捆了三千層……

  伊麗托曼用力掙扎了幾下,亞麻布開始有些鬆了。她吁了一口氣:

  “噫——”

  在心臟位置伏著一隻碧玉蜣螂。她手中握著一個“何露斯之眼”護身符。不知為何,這隻以紫和藍色釉繪製而成的陪葬品,天神的右眼,眨了一下——它是“月亮之眼”,於月缺時靜止,月滿時靈活,下葬時放在身邊,便可遠離痛苦,重覓永生之路。

  今天一定是滿月的日子了。

  她緩緩掂起那小小的綠蜣螂。根據古老的傳說,這在泥糞中打滾的糞金龜,象徵了復活和重生。把它放在屍體的心臟上,可以保護主人不致被魔怪吞吃。她把蜣螂翻過來。肚腹部分刻了咒語。

  漸漸,她記起來了……

  蜣螂上有她的名字“伊麗托曼”。還有選自“死亡之書”第三十章第二節的銘文,用以約束心臟,保持緘默,不要泄露生前做過的錯事,以致難以通過陰間“稱量心臟”的儀式,不能重回人間。

  她做錯了什麼?

  幸好蜣螂幫助她把記憶儲存在心臟——她在十九歲那年,愛上了阿尼。作為貴族之家的女兒,怎可以同一位首飾工匠在一起?即使他是埃及人稱頌的第一巧手,但他只是個身份卑微的男人。

  伊麗托曼被強烈反對的父親關起來,憂鬱地去世了。

  那年,是公元前八九九年。

  微弱的燈光,在射燈映照之下,她在蜣螂肚腹的銘文下面,找到了一串數字:——“111999”。呈紅褐色。如血。

  “這是什麼?”她狐疑,“是我的墓穴嗎?”

  她習慣了黝黯,更受不了強光。但在這滿月的夜晚,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的玄機,伊麗托曼被安排重生了。她的頭離開了墊子,如太陽自地平線升起。坐起來,環視四周。在一個大型的玻璃箱子中……

  身畔有個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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