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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小月,你發什麼呆?”綾雀近來與我混熟了,又特別愛吃我做的小點心,每回接我都急不可待地要問:“今天又新做的什麼好東西?你不知道,今日‘小雪’了,也是我們梅夫先生的死壽,方才正彈琴有些傷神呢,春陽少爺不在,據說是大閻魔天處有事召他回去了。”

  “校書今日死壽啊?”我背脊一涼,綾雀曉得我對萼樓的內情有些了解,說話也就不避諱那麼多,但乍一聽到這個我還是有些膽顫,所謂的死壽,也就是她們為人時去世的忌日,萼樓的女鬼們有講究的話,都把這日像陽間人過生辰那樣隆重祭奠自己一番的,只是……像鄭梅夫這樣怨憤死去的冤魂,到死忌必然想起的都是生前不平和冤屈,就根本不是什麼好開心的事。

  果然,雪鵷嶼的梅林里,鄭梅夫校書一如平素般穿著那襲斑斑血跡的衣裙坐在琴案邊失魂落魄的模樣,四周梅樹都枝椏花朵零落滿地,也不知是她懊惱自己掰扯掉的還是催動陰風吹散的。聽說,她前生半世飄零,母親是本朝禮部屬下教坊司藝伎,不知與什麼人契合有了她,因夫籍不詳,她只能繼續隨母為樂籍伶人。從小其母一邊親自教授她琴歌書藝,一邊卻又告引她看懂勾欄坎坷,不要趨利逐勢、不學以色媚人,只願日後求一有心人能幫忙脫籍婚嫁才是最好了結出路。然而世事總與願違,鄭梅夫十三、四歲便出落得姿容出眾且歌藝非凡,無論雜劇小令或古今樂府詞都能唱出獨特韻味,一時止不住便聲名四播了。連當時的教坊大總管都親自為她起藝名梅枝秀,是寄望她的歌藝繼續精進,有一天能與前代名伶順時秀和珠簾秀她們比肩……由此慕名來尋梅枝秀的王侯子弟、士人清流日漸增多,她的纏頭身價也隨之高漲,到十七、八歲時聽歌一曲甚至要價在數十兩金以上。可她心裡惦念著尋一位真心郎君以求帶著母親脫離樂籍,便選中一位家道殷實的青年儒士,初時二人山盟海誓,她是樂籍出身不能為士人正妻,那儒士還信誓旦旦說日後必不娶妻,可不到二年那人又反悔,以梅枝秀無所出為由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正房,可這還未完,婚後才曉得那位正房性妒有心機,不到半年便把她逐出家門,梅枝秀帶著母親無處可去,一邊嗟嘆男子薄倖一邊只得又回到教坊司。還好她年紀尚在妙齡,因此身價仍在,只是遭遇變故後人的心氣已經灰了大半,性情變得愈加冷僻起來。後又因數次拒絕一位六十歲老親王的邀約,引致那老親王惱羞成怒,動用勢力手段不許她再在公開飲宴雅集地方表演,還派人誣陷她母親盜竊,受到手指插針的酷刑,梅枝秀情急之下為救母親只得接受老王爺的深重羞辱,即當眾脫去簪環外衣,只穿貼身的扣身衫子和小衣,背負一大束荊棘條跪爬到老王爺的腳邊懇求贖罪才罷。這事過後,她母親氣鬱成病纏綿病榻,她的聲譽身價受創生計開始每況愈下,追捧她的男人更只剩尋花買肉之流……

  到這,梅枝秀作為伶人的前程已成破敗定局,再無翻身之日。翌年清明,她與病情稍有起色的母親乘車到郊外踏青,不曾想又冤家路窄碰上那位老王爺率家人族丁出行,當時他那府上的前任老管家剛去世,家裡只遺下一痴呆兒子,已四十餘歲還未有婚娶,老王爺一時不知是出於清明憑弔還是看到梅枝秀想起過往的事余怒未消,就派人喚梅枝秀來到跟前,提出要拿銀錢將她贖身然後嫁給管家的痴呆兒子,好替管家延續家族血脈香火。梅枝秀當場跪下回絕,那老王爺卻駁斥梅枝秀說,她一介藝伎可以作為自己管家兒媳已是意外恩典,堅決不會收回成命,她的母親在旁也苦苦請求老王爺改變心意,一再被拒後,竟情急衝到老王爺馬車駕下,驟然驚動了拉車的高頭大馬,兩匹馬當場蹺起馬蹄便將她母親踏在地下,梅枝秀眼看母親罹難,奮不顧身就撲上去想救出她來,哪曉得連自己立刻也被馬蹄踢中倒下,等車夫拉緊韁繩控制住兩匹躁狂的大馬,她二人已經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梅枝秀的母親臨死前拉住她的手,連句話也說不出,很快就咽了氣。而梅枝秀當時還活著,只是胸腹肋骨幾乎都被踩斷了,之後極度痛苦地捱了幾天,到第四天夜裡才斷氣,死時雙目圓睜絕不瞑目。那老王爺目睹這樣慘烈的變故,良心過意不去自然是出資分別厚葬了她們,還請來高僧做法事超度,可直到下葬,任何人在她墳前點燃香火都會無故熄滅,傳說是死人心懷怨憤深重,所以絕不肯收受生人供奉之意,那老王爺更是經常在睡夢中見到她一身血衣化作厲鬼的模樣來討命。最後,老王爺只得請來會法術的道士,將梅枝秀的屍骨和魂魄都鎮梏在一個陶壇內,以符咒封存好後重新安葬於地底……少說也有數十年吧,老王爺作古已久,碧蘢夫人才尋到她的陶壇,把她釋放出來,既然錯過輪迴又無處可去,她只得依從碧蘢夫人留在這萼樓。

  “先生,小月姑娘送點心來了。”綾雀小心翼翼地向鄭梅夫稟報。

  “哦……拿到屋裡去吧,春陽少爺這時不在。”鄭梅夫幽幽嘆了一口氣,似乎漸漸從往事裡抽離回來,她的話語溫柔美妙,待人接物又十分和順周到,讓人見著就覺得心裡綿綿密密化不開,實在想不到她命運多舛到如此地步,想起俗話說的‘造化弄人’,便是她這樣的吧?相比起來,我和小琥逃離江都城至今,都還能吃能睡地活著,已是萬幸了。

  “先生不如也回屋吧,‘月船仙’的修明、夷光二位送來那樣有意思的賀儀您也不去瞧瞧?是活骷髏戲匣子呢!據說會演《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和《單刀會》等好幾本,我去烹一壺露茶,您再嘗嘗小月姑娘的點心。”綾雀故意說些別的引鄭梅夫高興,半催半促就把她拉進屋去,綾鶯在裡面果然正擺弄那骷髏戲匣子,原來是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子,將一面打開就是個舞台,有幾個約半截手臂那么小的活骷髏忙忙碌碌地打點戲台、敲鑼試鼓點,另還有好些個各穿上生、旦、淨、末、丑的戲袍蹲在箱子的隔面里,臉上或粘或畫好妝,貌似準備開場了。

  “既然這麼熱鬧,小月姑娘也留下看會子戲吧。”我正看那骷髏戲台子有趣,不知待會唱得什麼樣,鄭梅夫這麼一說,我巴不得趕緊答應了。等鄭梅夫坐好又擺妥茶水點心,小骷髏把鑼鈸一敲正式開始——

  一個嘴上粘著鬍子的骷髏裝作老頭的樣子走出來,尖細的聲音念白道:老漢來到這長街市,替三個孩兒買些紙筆。走得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

  原來這演的就是三勘蝴蝶夢,講包龍圖為民伸冤、救孝子的故事,我等著看是哪個小骷髏演大清官包拯,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聽得窗戶外間隱隱傳來雷聲,似乎是要下雨了吧,我沒在意。

  後來妝成正旦的骷髏上來唱:苦孜孜,淚絲絲,這場災禍從天至,把俺橫拖倒拽怎推辭!

  我心裡一緊,一邊拿眼偷看鄭梅夫,這麼慘兮兮的劇情她看下去會不會又觸景生情?還好她這會面無什麼表情,繼續看下去,本該是王婆婆跟兒子對話,卻忽然一聲馬嘶,有個骷髏坐在一輛由木棍、竹節拼的馬拉的車慢悠悠出來,頤指氣使地指著地上站的兩個骷髏:“梅枝秀,孤王賞你一件好事罷,先拿一千兩金與你贖身,然後你便嫁給我那去世老僕人的兒子為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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