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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李戡異類之處。他生在這個島上,在制式教育底下,年復一年脫逃出來,在自欺欺人的氛圍里(如我前面所舉二十條實例)脫身出來,又在新時代的「五色」、「五音」下脫穎出來,在中學方盡大學方生的短暫空檔里,振筆(不,打計算機)為文,要出書一冊,誌哀書憤。他告訴我這一出書計劃,我最初有點擔心,因為人生玄變無常,每有早年作品,往往日後自悔。古人所謂「自悔少作」者也。直到我得知他自動自發,多次跑到國立編譯館,在檔案堆中,追蹤數據,我才放下心來。我對自己說:戡戡冒著鼻部過敏的痛苦,「涕泗橫流」中遍查塵封,是務實的寫作方式,光此一項,即可立於不敗之地,這書寫出來,可以站得住,不至於「自悔少作」,至於放言高論、月旦春秋,或巔或淵、或中的或閃矢,皆餘事也,「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在「李敖大全集」中看我十七歲時的「少作」,不也有令自己「自悔」之處嗎?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李戡這本書在「蛋頭」(egghead)者流眼中,一定有很多缺點、很多不足之處。但在我眼中,它的特色有:

  第一,它是十七歲的抗議之作。一般十七歲,或無能為力、或默爾而息,但這本書,卻揭竿而起、挺身而斗,以六七萬字對付你,這是何等抗議!

  第二,它是十七歲的務實之作。這本書少說空話,而是用比對、用證據來說話。「乘空文以自見」是不夠的,這本書,「獺祭」出許多「實文」。這是何等務實!

  第三,它是十七歲的論世之作。一般說來,十七歲尚不足以知人論世,但是,李戡別開生面、獨成一格。他的論世範圍,是與我前面舉出的二十個實例同級的,這就是說,他有論世的高度和準確度。這是何等可信!

  * * *

  幾十年前,我讀勞倫斯(D. H. Lawrence)「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插tterley's Lover),我最喜歡這麼一段:「苦難當前,我們正置身廢墟之中。在廢墟中,我們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這當然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已沒有更好的路通向未來了。我們要迂迴前進,要爬過層層障礙,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罷,我們還是要活。」(The catacly?m has happend, we are among the ruins,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to have new 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 there is no ?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 but we go round, 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這段文字,可說是我在這島上處境的最好描寫。我的確是在「廢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可是一次又一次被摧毀了。在每一層的「廢墟之中」,都有我「小建築」和「小希望」的殘跡,恰像那一層蓋在又一層上面的特洛伊(Troy)古城,你會發現:自己既是過去、又是現在。過去已經化為塵土,可是,就憑那些塵土,你活到現在;不但活到現在,還從現在朝向未來。

  多少年來,我身處孤島,對這段文字,每做不無蒼涼的解釋,但是,當我變得愈來愈壯大,我終於以藝術家「老棄敦煌」的心境,疏遠了這個只占世界萬分之二的地方,對我,畢竟它太小了。

  十七歲的李戡超越了十七歲的我,我希望他繼續超越、逐年超越,提前發現我們要有更高更遠的視野,「老棄敦煌」何如「少棄敦煌」,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將會憑弔廢墟,因為它曾是我們的一切。

  二○一○年七月四日,在中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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