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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吉祥輕輕回應他,不大膽,但纏綿悱惻,這時艙板被掀開了,一個什麼人走進來,他倆都沒去看,在絕望中放縱地繾綣,驀地,那“水鬼”切切叫了一聲:“督公!”

  謝一鷺立刻鬆開廖吉祥,驚詫地看過去,頎長的身量,筆直的肩膀,胸口別著雙刀,有一股灑脫不羈的勁頭,是梅阿查!

  “七哥?”廖吉祥連忙遮住濕漉漉的嘴巴,有些窘。

  梅阿查是憎恨謝一鷺的,把他往旁邊狠狠一推,撈著廖吉祥的腰,要把他往外帶,謝一鷺起身和他爭搶,但心念一動,他想明白了,廖吉祥跟著梅阿查走,才有活路。

  他放手了,非但放手,還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零零碎碎往廖吉祥懷裡塞,廖吉祥隨即反應過來,掙扎著不肯就範。

  “要走,”他朝梅阿查喊,“帶著他!”

  梅阿查不理,抽刀就要給他開大枷上的鐵鎖,廖吉祥也是發狠了,居然拿枷頭往他身上撞,一撞,梅阿查吃痛的空當,他反過身,跌回謝一鷺身邊。

  謝一鷺心裡頭是甜的,越甜,越是不情願地推拒:“你走吧……”

  廖吉祥深深望進他眼裡,有幾分乞求地說:“別把我往外推,”繼而,他又冷硬起來,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魄,“沒有你,還不如死了!”

  他是說真的,謝一鷺知道,梅阿查也知道:“老八!”他痛心地詰問,“我們這麼多年情分,還比不上一個外人嗎?”

  不是比不上,是不能比,廖吉祥低著頭不答他,少頃,梅阿查妥協了:“好,”他抖著嘴唇,“只要你跟我走……”

  “又能逃到哪裡去呢?”謝一鷺突然說,“到哪兒不是擔驚受怕,”他心虛地看梅阿查一眼,“帶著我們,”聲音小下去,“你一輩子不得安生……”

  就這一句話,廖吉祥下了決心:“七哥,”他淡漠地叫梅阿查,“我不走了,”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也不是走投無路的頹唐,他很冷靜,甚至殘忍,“我要跟他死到一處。”

  “你瘋了!”梅阿查怒吼,喊聲把船篷震得撲簌,他發了瘋似地指著謝一鷺,“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廖吉祥不迎他的鋒芒,像是昏聵了,梅阿查不得不緩和下來,可憐巴巴地哀求:“我們一起走,三個人……”

  廖吉祥陡然笑了,笑得乖戾:“三個人?”他凌厲地瞥向梅阿查,“我還不了解你麼,你容不得的人,都活不長。”

  梅阿查的臉整個垮下去。

  “走,”廖吉祥已經一無所有了,仍然傲慢地對他發號施令,像個張狂的主人,又像個任性的孩子:“你走!”

  梅阿查卑賤地,幾乎要給他跪下:“沒有你……我怎麼活?”

  說到底,廖吉祥是個狠心的人:“隨你怎麼活,”他背過身,連一絲奢望都吝惜給他,“天大地大,有的是廟子,你在佛祖那兒了此殘生吧。”

  這話說得輕巧,謝一鷺卻分明見他沉重地合上了眼睫,倏忽間,面頰濕了。

  第50章

  胖子和瘦子在前頭走,有意放謝一鷺和廖吉祥遠遠在後頭。

  一路行船,十多天後轉了陸路,離開那個逼仄的船篷,他們才敢戰戰兢兢地互相問上一句:“咱倆……是怎麼活的?”

  瘦子皺起眉頭:“不是水鬼,”他偷偷轉頭往後看,“他倆什麼也不說。”

  “除非……”胖子用一種諱莫如深的眼光看他,瘦子搖頭,“不能,要是有同夥,他們何苦不跑了?”

  “不能就好,”胖子點頭,“人要是丟了,咱倆全沒命!”

  瘦子悶頭走了一陣,忽然說:“那是倆瘋子,”他輕蔑地撇嘴,輕蔑中似乎還有模糊的關切,和某種曖昧的敬佩,“咱倆多上點心。”

  胖子停下來,等謝一鷺和廖吉祥趕上,那兩人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說了什麼,謝一鷺又把廖吉祥背到背上,瘦子猜,他肩上那條剛長好的傷恐怕又要磨開了。

  這天的陽光特別足,早上曬得人暖洋洋的,到了正午越發燦爛,他們一行四個沿著望不到邊的綠樹蔭走,那麼寬廣的大地,婦人般寧靜,沒有一絲冗雜的聲音,只有風吹動雲層的輕響,和糙葉上露水的蒸發聲。

  廖吉祥伏在謝一鷺背上,頭頂是灼灼發亮的葉片,這一刻,他幾乎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葉片中間偶爾閃現指甲大的小果子,鮮紅的,秀色可餐。

  他手在枷里,夠不著,謝一鷺發現了,便托著把他往上頂,很費事的,他扯下來一支,看了又看,含一顆到嘴裡,咬碎,咂摸,那個甜勁兒,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酸吧?”謝一鷺呵呵笑著。

  廖吉祥兩手摸他的頭,讓他稍轉過來,揪一粒小果子,塞到他嘴裡。

  “呀,真甜!”謝一鷺不由驚呼。

  “是呀,”廖吉祥低垂著目光看他,這算不得寬闊的一片背,便是他此生的歸宿了,“比南京的甜。”

  “甜麼,”瘦子在前頭聽見了,用手肘碰胖子,“你摘一個。”

  胖子看看他:“你摘吧,我夠不著。”

  想夠,還有夠不著的麼,他倆是不好意思,可能到底是饞了,瘦子一猛勁兒跳起來,從樹稍頭扯下一大把葉子,裡頭有那麼幾顆紅果,他挑給胖子一顆,剩下的自己囫圇吃了。

  “嚯,真甜!”胖子反手就從瘦子那兒搶,瘦子嬉笑著和他拉扯,這時候就聽遠處“嘚嘚”的,是馬蹄聲。

  不一會兒,兩匹快馬迎面過來,打馬的是一對青年,像是有急務,颯颯地與他們擦身,過去不久,又兜頭折回來,駐馬在兩個解差旁邊,大聲大氣地問:“南京來的?”

  瘦子沒給他們好臉色,斜眼看著,不回話。

  馬上的人從腰裡翻出一塊牌子,黃銅的,赫然亮給他看,瘦子登時站直了,是宮裡御馬監的腰牌:“是,是南京來的!”

  他們是從廖吉祥大枷上的封押看出來的,謝一鷺把人放下來,慢慢藏到身後。

  “是織造局的人犯嗎?”

  瘦子正要回答,胖子搶先說:“不是,那樣大的人犯,哪輪到我們這等人來押。”

  他說的很是那麼回事,這也正是屠鑰找他們兩個押送的原因,那倆宦官兜著馬,來回把他們幾個審視:“那織造局的人怎麼樣了,知道嗎?”

  胖子和瘦子對視一眼,恭敬回話:“爺爺是問哪個?”

  兩個宦官似乎也躊躇,商量了一陣才說:“一個叫張彩的。”

  確實不認得,瘦子張嘴就要回絕,謝一鷺搶上一句:“我認得。”

  兩匹馬立刻朝著他來了,謝一鷺定定站著,不卑不亢的:“我要知道是誰問。”

  馬上的人哈哈大笑,搭著韁繩瞧著這個鼻青臉腫、叫花子似的傢伙:“你也配!”

  謝一鷺隨他們笑:“那算了,”他低頭撣一撣衣袍,“你們到南京去問吧。”

  兩個宦官神色嚴峻起來,像是要發怒:“你說認得,我們就信你?”

  謝一鷺抬起頭,很坦率地看著他們,也是賭一把吧,他說:“我和亦失哈有交情。”

  聽到那個名字,兩人隨即變了神情,先後滾鞍下馬,有些不知道該恭敬還是熟絡的狼狽樣子,低聲說:“我們就是亦失哈的人。”

  謝一鷺皺眉,不大信似的,戒備地拉開距離,兩個宦官馬上貼過來:“我們爺爺現在替老祖宗管庫、管門子,是從七品的把總!”

  這個“老祖宗”當然不是那個“老祖宗”,而是戚畹,謝一鷺驚訝,亦失哈在他那裡竟然爬得如此快:“張彩死了。”

  話落,背後廖吉祥的枷響了一聲,像是怕他說出什麼來,兩個宦官急急追問:“怎麼死的?”

  謝一鷺明白廖吉祥的意思,有些事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說出來傷人呢:“錦衣衛去抄織造局時,替他們督公盡忠了。”

  這結局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兩個宦官半晌沒說出話,謝一鷺又說:“葬在靈福寺後身,有他一個石碑。”

  那座小廟,謝一鷺第一次見張彩的地方,也是那傻孩子最後的歸宿,他也許是幸運的,沒見到織造局的落幕,沒和阿留他們一起曝屍荒野。

  兩個宦官顯然有些喪氣,可能原本指著這差事到亦失哈那兒去邀功吧,謝一鷺沒多問,聽他們說還要到南京親眼去看,便兩廂告辭了。

  亦失哈,他想要的看來是得到了,可失去的呢,無從估量了。

  謝一鷺蹲下去,把廖吉祥重新背到背上:“我要是能背你一輩子,就好了。”他說,往上看著廖吉祥,廖吉祥像是明白他的小心思,緩緩笑:“到了陰曹地府,也要你背我。”

  到了陰曹地府……這是觸霉頭的話,可到了謝一鷺耳朵里,卻像蘸了蜜似的,他腳下搖擺蹣跚,臉上卻傻笑,這樣踉踉蹌蹌走了差不多一里地,前頭樹林裡打橫出來一伙人,把他們攔住了。

  領頭的是個青年,頂多十七八歲,一張俊臉,穿內官服,藏青色妝花過肩雲蟒改機,袖口繡白鶴,抹額上鑲瑪瑙,至少有正五品。

  是宮裡出來的人。兩個解差沒敢動,打眼往他身後看,除了三五個穿貼里的宦官,其餘都是錦衣衛緹騎,佩弓刀,帶馬。

  那少年施施然走上來,端著臂,挑著眉,自有一股少年得志的氣派,剔透的眼把他們四個掃一遍,迅速落回廖吉祥身上,打量牲口似地細細觀察一番,像是在掂量他的價值,猛地擲出一句:“傳聖上口諭!”

  廖吉祥、謝一鷺,還有那兩個解差,齊刷刷跪倒。

  “說與伴伴(11)聽,”少年懶洋洋地傳旨,居高臨下瞧著戴重枷的廖吉祥,“朕心裡恨你,又捨不得你,叫你回來了,你便快快地回,不要跟朕鬧脾氣,外頭不安定,還是家裡頭好,欽此!”

  廖吉祥尚發著懵,那少年把他扶起來,端端正正叫了一聲:“爺爺。”

  隨後大枷上的封條就被撕掉了,鐵鎖也從兩頭打開,那邊錦衣衛在和解差交接公文,廖吉祥抬眼瞧著面前這孩子,漂亮,伶俐,和他當年一個樣,是受萬歲爺寵愛的坯子。

  “爺爺,咱請吧,”少年貼著他的臉蛋,語氣很不客氣,“戚畹的人讓我們耽擱在雙堆集了,要想全須全尾地回宮,你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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