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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有一個老舍是地道的旗人,旗人,它入關以前文化上沒有什麼優勢,入關以後在這一點上它很開放,它把自己本民族的方言基本上放棄了,而同時他們就學北京話,同時因為他們的“鐵桿兒莊稼”,所以他別的活兒不干,不干,這樣就把這個民族擠向了藝術,成了一個在藝術上頭特別偏好的一個民族。那麼經過一代代滿人對語音的錘鍊,這樣北京話就越來越漂亮了,越來越有表現力。當然也不能說改造北京話完全歸功於滿族,但是,就是這種全民的藝術化傾向的民族,滿族,對語言的美有貢獻。甚至有的滿族朋友說,就是玩這個,好像有點兒玩北京京腔,他們就覺得特別舒服,特別美。

  那麼北京話有什麼美的地方呢?語音有什麼美的地方?一個,語音清脆;一個,四聲勻調,特別勻;一個,有輕聲,或者叫輕重有度;一個叫節奏明快。我想就兩個問題談一談,一個就是聲調,一個是輕重音。大家都知道中國古詩裡頭平仄非常重要,這個四聲平仄對北京話有沒有這麼重要,也這麼重要。中國的方言有的地方有五種調子,有的六種,廣東大概九種。這個方言的聲調都各有千秋,可是呢,這個北京話有它特別的優勢,我曾經選過《正紅旗下》、《我這一輩子》、《想北平》《北京的春節》,還有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當中一些段落,用北京話讀,看看四聲,統計一下四聲都各有多少,找山西人讀,找河南人讀,找山東人讀,找天津人讀,統計一下,我不說別的了,說別的有點貶低人家,但是北京我統計了一下,一聲占17%,二聲占20%,三聲20%,四聲26%,輕聲占17%。當然這樣統計也不全面,但是可以看出非常勻,基本上都差不多,天津話就不一樣了,天津話老往下出溜,所以有人說北京話越說越高,北京人說天津話,越說越低,都往下走。這個北京話裡頭聲調和降調出現的概率差不多,顯得很和諧,很有律動感。比如我們唱歌的時候,老在高音區唱,你唱著是不是很累?聽著也累,有高有低聽著舒服,北京話沒有這毛病,高了一會兒它就低下來。這個跟北京幾百年的文化古都有沒有關係,我看有關係。中國的古詩文很講究聲調之美,讀書人寫東西自然受這個影響,年深日久,這個影響就會滲透到語音系統當中去,整個社會的語音系統受這個影響。你看在北京,那是過去了,尋常百姓家門上貼門聯,忠厚傳家久,詩書濟事長,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它第一句的最後是仄,第二句結尾一定是平。現在好多人不懂,貼對子老貼反。平常的成語也都是平仄搭配的,這個慢慢地年深日久成北京人一種審美習慣,審美需要。所以,那北京話就有一種,有的它不合這個怎麼辦,它就有一種變調,比如說兩個上聲在一塊兒,必須就有一個要變。

  對於老舍來講,讓平仄排列得抑揚有秩,既是刻意為之,又是出於自然。老舍說“白話本身不都是金子,得讓我們把它煉成金子”。他寫出的是地道的北京話,又是經加工的北京話。老舍說呀,即使是散文,平仄的排列也得考慮,也得考究。他說“張三李四好聽,張三王八不好聽”,說前頭兩個是兩平兩仄,有起有落,後頭都是平,就沒有抑揚,所以他寫東西的時候,他很注意,他就說,我上下句的句尾要是能平仄相映,上字的末字,就會把下句的首字給叫出來,把下句給叫出來,讓人聽著舒服,甚至於可以運用四六句,用點兒排偶,讓比較長的對話挺脫有力。比如講這個福海,你看這一段,他說:“他長得短小精悍,既壯實又秀氣,既漂亮又老成。”秀氣輕聲了,老成上去了,短小精悍,秀氣老成,“及至一開口,他的眼光四射,滿面春風,話的確俏皮,而不傷人,頗有道理,而不老氣橫秋。”就是讓人讀著覺得上下覺得特別地好聽。

  北京話還有一個好聽,就是在所有方言裡很特殊一點,它有輕聲,你讀老舍必須得該輕的地方輕下來,不然就不算北京話,就沒有老舍味兒,就不美。比如《駱駝祥子》開頭一句話,你們注意這裡有多少輕聲:“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只是個外號,那麼我們就先說祥子,隨手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係說過去,也就算了。”這裡邊52個字,輕聲有20個,夠多的。可是你如果把輕聲都重讀,就變味了,有點兒像廣東人學普通話。輕聲很重要,當然除了語音上它還有一個區別詞義的作用,比如說孫子,“子”輕聲,孫子是我兒子的兒子,可是你要說孫子,就是孫子兵法,那是軍事家。大爺,重音放在“爺”上,我是大爺我有錢,大爺,可是這是我大爺,就是我爸爸的哥哥。有時候差別很大,比如說到商店我買帘子,帘子,我買蓮子,吃的,回頭你買回一個帘子沒法吃,所以這個有一個區分語義的問題。北京話的輕聲還有一個好處它省勁兒,我們說話的時候要每一個字音如果都是那麼平均用力,音強不變,發音器官老是這麼緊張,說著費勁,聽著也費勁,聽長了會讓人覺得疲倦。所以這樣有抑、有揚、有輕、有重這麼交錯就省勁兒,這個省力原則是一個很優越的地方。當然北京人我覺得說話不費勁,跟這個有關係。

  讀老舍如果注意了四聲再加上輕聲到位,那味就出來了。老舍在他的各種文章裡頭提到語言要悅耳,我們寫的東西要悅耳。為什麼這樣,這是他的一個很重要的、甚至於很痴迷的藝術追求。有的散文作家對音樂美不像老舍這麼在意,我隨便翻一個大作家的作品,就有這樣的句子,比如說“這裡就是你的避難所,我就替你們做代表吧”。像這樣的例子在老舍的作品裡頭我翻了半天找不著,也許他寫過,寫完以後一讀不對勁兒,改了,絕對沒有。當然我也不認為這個大作家不高明,我說的是郁達夫,就是有些作家呀,他的作品就是要給人看的,沒打算讓人讀。老舍的呢,既讓你看,又打算讓你讀,這個咱也用不著有一個統一標準,統一要求。但是,既讓你看,又讓你聽著美,總是個優點吧。他不能讓文字只在紙上而且應該讓它飛到空中去,他要在自然當中求得悅耳生動,甚至他說,“我留神音調的美妙遠過於修辭的選擇”,非常注意這個。他改了又改,有些字,一個虛詞到底是用“呢”,還是用“了”呢,他都反覆地去琢磨,而且他常常不滿意。所以他的想法是什麼呢?就是要把文字的義、形、音三個都聯合運用起來,把文字語言的潛力都挖出來,就是讓文字也應該變成聲音,這樣就打開了又一個空間,就是聲音的空間。這個呢,是老舍的一個重要的藝術追求,並不是所有的作家、散文作家都注意到的。

  那麼老舍是怎麼樣做到這一點的呢?他沒有一個模式,他憑著感覺、憑著修養、憑著感情的需要,自然而然出口成章,然後再去推敲。但是這裡頭呢,有一個核心,就是老舍十分看重的“律動”,他說“一段文字的律動音節,是能代事實道出感情的”,他把律動比做有聲電影的配樂。這個律動應該怎麼理解呢?在自然界裡頭有律動,音樂里有律動,舞蹈律動,體育律動,都有。這個詞兒,老舍在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用過,1949年以後就沒見他用,但是實際上他說的就是這回事兒。比如我們舉個例子,虎妞跟祥子結婚了,結婚以後特別高興,小日子過得挺美,我們注意每一句的結尾。“虎妞很高興,她張羅著煮元宵、包餃子,白天逛廟,晚上逛燈。”這幾段句尾是仄平輕仄平,在音調上有兩次起伏,聽著很自然、很舒服,整句話落在平聲上,晚上逛燈,他烘托新婚之後高興的心情。你如果顛倒過來,晚上逛燈,白天逛廟,是不是就沒那個勁了?論句式,節奏短促,這個就跟虎妞那忙活勁兒就互相配合,跟她的興奮勁兒相合。還有“煮元宵”仄平平,“包餃子”,平仄仄,“白天”,平平,“晚上”,仄仄。這個詞義跟平仄對仗得很工整,就是這個音樂性跟這個情緒表現得更完美。那麼是不是都這樣呢?你看那個祥子有一段在楊家幹活,楊家使喚得簡直就沒法辦了,他不能容忍,他就背著鋪蓋卷出來了,辭了工了。他這麼寫:“初秋的夜晚,星光夜影里陣陣的小風,祥子抬起頭看著高遠的天河,嘆了口氣,他的胸脯又是那麼寬,可是他覺到空氣仿佛不夠,胸中非常憋悶。”這兩句呢,節奏就比較舒緩,一個人走到大街上茫然無望,所以這個長句子從仄開始,落到仄,落到那個去聲“氣”上。為什麼這樣呢?祥子心情不好,你再往下看,他說,“拉著鋪蓋卷,他越走越慢,好像自己已經不是拿起腿就能跑個十里八里的祥子了。”這個頭兩句都是仄聲,最後一句落在輕聲“了”上面,而且很長,23個字,9個仄聲,8個輕聲,一讀起來就覺得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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