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李煜有負於宗廟,卻無愧於詞史。

  元人劉壎在《隱居通議》中評析了四名皇帝的詩詞文字:漢高帝《大風》之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宋太祖詠日出之詩曰:「欲出未出紅刺刺,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湧出大火盆,趕退殘星逐退月。」陳後主之詩曰:「午睡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南唐後主之詞曰:「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又曰:「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菸草淒迷。」他認為:「合四君所作而論之,則開基英雄之主,與亡國衰弱之君,氣象不同,居然可見。」

  這樣的見解未免太過可笑了。文學藝術的歷史不是成王敗寇的政治史。劉邦的大風歌不過是小人得志後的猖狂,趙匡胤的詠日出詩不過是半文盲的打油。雄才大略的皇帝與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詩人各自占據歷史的一角,上帝是公平的,不會讓某人兩者兼而有之。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之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趙匡義占據了疆域意義上的帝國,李煜卻占有了詩歌意義上的帝國。

  李煜只活了短短的四十一歲。他於二十四歲繼位,在風雨飄搖中當了十五年偏安一隅的君王。他本是文曲星下凡,卻陰差陽錯地坐到了皇帝的位置上。《唐音戊簽》中記載:「煜少聰慧,善屬文,性好聚書,宮中圖籍充軔,鍾、王遺墨尤多。置澄心堂於內苑,延引文士居其間。……兼善書畫,又妙於音律雲。」城破的時候,他本想自焚於宮殿之中,卻憐惜那寫書籍字畫,終於還是打消了玉石俱焚的念頭。

  然後便是兩年「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階下囚的日子。既然被宋太宗侮辱性地封為「違命侯」,他本該更加謹小慎微,方能苟活一段時日。然而,李重光畢竟不是劉阿斗。劉阿斗可以樂不思蜀,李重光卻不是這樣沒有心肝的人。

  與他一起夫唱婦和的大周后,是他一生的摯愛。他們一起復原了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霓裳羽衣》曲。當大周后患病去世時,他甚至要跳井來殉她。自古只有皇后殉皇帝的,以皇帝之軀而要殉皇后,後主當是第一人。

  後來,多虧又有了小周后,他才有了活下去的願望。「弱骨豐肌別樣姿,雙鬢初綰髮齊眉」,那時,幸福像一朵花。

  但是,國滅之後,他卻連愛人也不能保全。據《江南錄》中記載:李國主小周后隨後主歸廟,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日,出,必大泣,罵後主,聞聲於外,後主多宛轉避之。「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的歡愉時光,早已不復存在。堂堂一國之後,如今如同娼妓般被侮辱;堂堂一國之君,亦只能忍氣吞聲而已。

  於是,李煜拿起了筆。拿起了這支惹禍的筆。

  在小山,是「一棹碧濤春水盡」;在重光,則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傷心人各有懷抱。小山失去了愛人,重光則既失去了愛人也失去了故國。《韻語陽秋》中說:自古文人,雖在艱困踣之中,亦不忘制述,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恤也,況下於此者乎?李後主在危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所謂「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文未就而城破。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云:「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猶有所託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云:「賢相燮元氣,再欣海縣康。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猶有所訴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所託訴也,而作詩云:「斗間誰與看冤氣,盆下無由見太陽。」一詩云:「壯志已憐成白髮,餘生獨待發青春。」一詩云:「冶長空得罪,夷甫不言錢。」又有獄中見畫詩。這難道不是天生的嗜好嗎?即便是縲絏之苦,也不能易其雕章繢句之樂。

  李煜在嚴密的監視之下,又開始了奮筆疾書。此時重新提筆,比起城破時刻以吟詩作賦強作鎮定來,又是另外一種況味。這可以看作是一種自殺的舉動。此時,早年那些濃艷的筆墨,一變而為沉鬱頓挫的絕唱。李煜當然知道宋太宗是一個猜忌心極重的人,自己所寫的那些讓舊臣們為之泣下的詩詞,宋太宗怎麼會容忍呢?

  死亡的陰影緩緩逼近。《默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南唐大臣徐鉉歸順宋朝,為左散騎常侍,遷給事中。太宗一日假裝不經意地問他:「曾見李煜否?」

  徐鉉回答說:「臣哪裡敢私自會見他呢?」

  趙匡義說:「你去看看他吧,就說是我讓你去看的。」

  徐鉉便到了李煜居住的地方,望門下馬,發現只有一個老兵守門。

  徐鉉說:「我想與太尉見面。」

  老兵說:「皇帝有旨,不得與外人會面,你豈能見他?」

  徐鉉說:「我正是奉旨而來。」

  老兵便進去通報。

  徐鉉進去之後,站立在庭院裡。很久,老兵才過來,取了兩把舊椅子面對面放在大廳里。

  徐鉉遠遠看見,便對老兵說:「只取一把椅子放在正衙就夠了。」

  頃刻之間,李煜紗帽道服裝而出。

  徐鉉剛要跪拜,李煜立刻走下階梯,拉著他的手走入大廳。

  徐鉉還想以昔日的禮節對之,李煜說:「今天哪裡敢行這樣的禮?」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