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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千萬萬戴著面具的人中間,馮亦代一下子便發現了這一個沒有戴面具的美人。在北京與上海之間,他們的「雙城記」有聲有色。
痴人是這個世界無價的珍寶,卻不被這個世界所珍惜。
馮亦代是少數懂得痴人的價值的人,因為他自己也有些憨直之氣,所謂「同病相憐」也。他說:「我就是這樣看你的,我愛你欽佩你,要好好地培養你這一面,而不計較這瘋狂的一面,我愛的就是這一面。其餘的我可以不必管。世上能有幾個天才的人,能有幾個瘋狂的人,我得了你,用我的餘年來愛你,那是我的幸福,能有幾個人得到這幸福?我得到了,這是我的慧眼,也是我的幸福,所以你也不必自責,天下有幾個人能得到這個幸福呢?我居然有了,我連自慶也來不及,何來怨恨?」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生怕給她的愛太少了,而自己得到的卻太多了。
於是,他便口不擇言地說:「我所顧忌的,只是我給你的愛,還是太少,不夠,我將來生做犬馬來補償,願今後給你更多的愛,更多的照顧,這樣我才能報答你。」可以想像黃宗英讀到這樣的句子的時候,該有多麼感動。
這樣的幸福不能藏著,要讓天下的人都來為之歡呼雀躍。
遺憾的是,小山卻沒有獲得過這樣的幸福。於是,我把《純愛》中的這些文字抄在這裡,也算是血淚心香祭小山吧。
半鏡流年春欲破(1)
減字木蘭花
長亭晚送,都似綠窗前日夢。小字還家,恰應紅燈昨夜花。
良時易過,半鏡流年春欲破。往事難忘,一枕高樓到夕陽。
我開始寫作,
從青春寫到老去,
我夢到我的詩筆
達到了那樣的高度,
足以讓後來人說出:
「他像一面鏡子
記下了她的美。」
因為,在我年輕的時候,
她美得火焰般熱烈,
翩然而高貴的腳步
在一朵雲彩上行走。
那個荷馬歌唱過的女人
生活中,或是文字里,
都是一場英雄的夢。
葉芝《荷馬歌唱過的女人》
這是一首關於時間的詞。每一個偉大的詩人,都會對時間展開其獨特的思考。
這裡的時間,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時間,而且是情感意義上的時間。它不是直線推進,乃是曲折延伸:在歡樂的時候,它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在痛苦的時候,它的速度似乎停滯了。
人類對時間的感覺,是另外一種的真實。捷克詩人賽弗爾特說,寂靜時每當我回首前塵,特別是當我緊緊閉上眼睛的時候,我只要稍一轉念,就會看到一張張那麼多好人的面孔。「我也是能把行將永遠被遺忘的那些事情寫下來的人,直到我自己也進入他們那黑暗中的無聲無形的行列。」他感嘆說,倘若生命是一盤得以逆轉的錄音磁帶,每個人都會以怎樣歡天喜地的心情回到青年時代啊,哪怕他的青年時代道路坎坷,並不愉快!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那面鏡子掛在牆上,冷冷地注視著你。「當最初的皺紋和白髮出現時,人們心裡感到何等惆悵、難受!尤其是婦女。」
詞牌《減字木蘭花》,是《木蘭花》的變體。因為「減字」,便更為小巧玲瓏、一字千金。
上闕以「長亭晚送」開頭,後來該意象成為《西廂記》中一段最為優美的唱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民國時代,李叔同由此改編譜曲而成的《畢業歌》,更是膾炙人口,感動人心。
那時,一群林徽音和謝冰心,白衣黑裙,飄逸地走出湖光塔影、水木清華。
在記憶與忘卻之間的時間,有特別的價值。上闕中,「長亭晚送」對「小字還家」、「綠窗」對「紅燈」、「前日夢」對「昨夜花」,如律詩般嚴謹勻稱。色彩艷麗,虛實相間,主人公的情緒更是蕩漾不已。
夢是小山詞的主題之一。小山詞以及所有美好的文學,不都是一場夢嗎?
不會做夢的人,不是好的文學家和情人。一八四四年,雨果參觀法國南部城市內穆爾時,在黃昏時分出門,夜幕緩慢地降臨了。雨果這樣寫道:「所有那一切既不是一個城,也不是一座教堂,也不是一條河,既不是顏色,也沒有光;那是夢想。我長久地停留著一動也不動,任憑這不可表達的整體,在天空的靜謐及這一時辰的憂鬱中慢慢地滲透入我的身心。我不清楚心中縈繞著什麼,也不能將之表達出來,那時難以名狀的時刻,我身心中好像某種東西開始入睡,而某種東西正在甦醒。」這樣的感覺,也在小山的身上時時湧現。
有夢想,方有詩學;有夢想,方有愛情;有夢想,方有對庸常人生的挑戰與超越。加斯東·巴拉什在《夢想的詩學》中說:當夢想增添了我們的安寧時,整個宇宙都為我們的幸福作出貢獻。對任何願作美好夢想的人,必須說:「請從快樂開始把。那麼夢想實現了它真正的命運:成為了詩的夢想。」所有的一切通過夢想並在夢想中,都變為美。倘若夢想者具有某種「技藝」,他會將他的夢想轉變成為一部作品。這部作品將是輝煌的,因為夢想的世界自然而然是輝煌的。
此首小山詞,便是由夢想定格而成的一件輝煌的藝術品。《詞潔》評論此詞時說:「輕而不浮,淺而不露。美而不艷,動而不流。字外盤旋,句中含吐。小詞能事備矣。」不是來自夢中,焉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