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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派文學史家習慣於荼毒人民,他們在談到北宋詞壇時,說北宋詞壇的代表是蘇軾。實則蘇軾詞佳者不多,他的文學成就,第一是散文,第二是詩,詞則是餘事為之,《東坡樂府》中的作品,水平很是參差不齊。尤其是,蘇詞能直入人心,撼動人靈魂的詞作太少了。這主要是因為蘇軾這個人一輩子總能想辦法讓自己開心,這種通達的人生觀對文學只有壞處。這樣的人,可以做很好的散文家,但卻成不了第一流的詩人詞人。——因為他缺乏悲劇情懷。

  舊派文學史家——主要是詞學家們,他們不能給予蘇詞很高的地位,但他們舉出的代表是周邦彥,或者叫周美成、周清真。詞學家們吹捧他是詞中的老杜——集了詞這一文體的藝術手法的大成,全然不管老杜所以不朽者,乃在他那憂國憂民的偉大情懷。又有人說,北宋詞只一個周清真,南宋詞只一個吳夢窗,又有說周邦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就更加誇張了。我讀清真詞,幾於不能卒讀,但讀到一向被罵作「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碎拆開來,不成片段」的夢窗詞,卻往往一灑蕭條異代之淚。這是因為,夢窗詞中有真情在,如果不被他那晦澀的詞句嚇倒,是能觸摸到詞人那顆被痛苦折磨得千孔百瘡的心的。而清真詞,卻如同今天羅大佑、林夕的歌詞一般,是寫大宋朝都市白領的悲喜,裡面卻沒有一絲一毫個人的哀樂。你叫人如何能產生真正的感動?當然也有例外,他的《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大發了一通自己的牢騷,那就是真正的文學經典了。

  說到底,文學要能成為經典,第一是要有個人主義的精神,作品中寫的,一定要是你自己的感情,第二是不能清湯寡水不咸不淡。一首好的詩,一首好的詞,要讓人讀了後,感覺面前站著的是一位生命力或強健或堅韌或柔弱或病態的活生生的人,他在一刻不停地與命運抗爭。藍棣之先生說得好,一切文學經典都是有病呻吟。讀晏幾道的《小山詞》,你會發現,你面前站著的是一位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輕。

  宋代理學家伊川先生讀到晏幾道的「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笑著說:「鬼語也」,意謂這樣的句子只有鬼才能寫得出來。這是小山的病徵之一。又小山在潁昌府做小官時,給他的上司同時也是他的宰相老子的學生韓大帥寫詞,大帥回信說:收到你很多的詞,大抵都是才華有餘但品行不足的。希望你把多餘的才華捐棄掉,來補足你品行上的缺陷,那麼,你老子的學生我,也就開心了。這是小山的病徵之二。

  什麼是鬼語?其實就是拋撇下功名利祿,追求人格的獨立自由,而所謂品行不足云云,大帥沒有明說,但黃庭堅給小山詞作序,倒是透露了其中消息。他說小山性子太直,不知道顧忌,不管你是名家大佬,小山總以為自己的文章才是最好的。那麼,大帥指的就是小山不會為人處世,你老子都已經死翹翹了,你還耍什麼大少爺的脾氣?難道就不知道裝低服小,看人眼色行事?大帥一定是從這個部下的詞中看到了小山骨子裡的驕傲。而驕傲,據說是使人落後的。有一次,黃庭堅問他:「你對儒家和諸子百家都那麼精熟,又都有自己的見解,為什麼不寫出來讓世人都知道?」晏幾道回答說:「我平時處處注意言論,還被當代的這些名流忌恨,要是我把我所思考的東西都憤憤然地照直說出來,那不是直接把唾沫唾人臉上了嗎?」我在讀到這一段時,恨不能起小山於九泉之下,和他握握手!

  但這還不是小山病得最厲害的地方。黃庭堅歸納他有四痴:做官始終不順利,而不肯給貴人大佬拍馬屁,這是第一痴;文章保持自己的風格,絕不寫一句歌功頌德的話,這又是一痴;萬貫家財揮霍乾淨,家人吃不飽、穿不暖,還像前輩隱士徐孺子那樣,滿不在乎,這又是一痴;別人怎樣對不起他,他也不會記恨,信任一個人,永遠不會懷疑對方會欺騙自己,這又是一痴。這四痴,其實就是小山的四病。在「健康的中國人」眼中,這個晏小山,可真算是病入膏肓了。因為我們的文化,就是要教導你怎樣做一個安分的奴隸,而晏小山偏偏是在做一個貴族,那些奴隸性的人們,還會不恨之入骨嗎?所以,正如我以前講過的:「每一個人都是病人,但只有貴族才不諱疾忌醫,而沒有靈魂的賤民總以為自己是健康的。」(《九十年代哲學筆記》第九十一則)

  小山是一個真正的貴族,我說過,「貴族的人格典範可以用《橘頌》裡面的話來描述:『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然而,這恰恰是賤民眼中最要不得的缺點。他們習慣於指責貴族的詞語是『脫離群眾』。」(《九十年代哲學筆記》第一百零七則)對於小山這樣一個高貴的、同時也是病得很深的靈魂,需要我們有著同樣高貴的心靈,並且同樣深邃地病著,才能完全理解。

  說實話,我很懷疑真正的文學經典能夠被普及,因為大眾的口味從來都是淺薄的。他們可以把「床前明月光」這樣的兒童水平的詩奉為文學經典,他們會認為《紅樓夢》這樣一部集附庸風雅之大成的小說是中國文學的頂峰,我又如何能夠相信,他們會真心欣賞小山詞中的哀愁怨怒呢?

  小山的清壯頓挫的詞風,真的如黃庭堅所說,「能搖動人心」,尤其是搖動當代大眾的心嗎?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從來都是歷史上絕大多數時期的現實,小山的那位摯友黃庭堅,就憤憤然於「周鼎不酬康觚價」。近年來,那些用娛樂記者的心態,卑賤而惡毒地意淫古人的「文化苦旅」和「紅學尋根」,不就贏得無數擁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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