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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我反覆和醫生們探討母親猝死的原因,以便認知自己應該承擔的罪責。

  簽字之前,羅主任不是沒有警告過我老年人可能經受不了手術的打擊。我為什麼不深究下去,那是什麼意思?現在我知道,老年人的血液黏稠,血管失去彈性變脆、粗糙,加上手術後可能出現的血流動力變化,容易在粗糙的血管壁上形成血栓,導致心肌梗死。媽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什麼我當時鬼迷心竅,認為做了手術媽會活得更長、更好?對於我來說,媽哪怕只有一口氣但只要還喘著,就比沒有媽好。

  就在她去世半年後,我還對羅主任說:「當初我還不如不讓我母親手術。」

  他說:「那也維持不了多久,頂多還能維持幾個月,雖然我不能具體說出到底是幾個月。她的瘤子已經很大了,瘤子一破裂,不光是眼睛失明的問題。她各方面的功能都開始衰竭了……到了那時,你可能又要後悔沒有簽字手術了。」

  他也許是在安慰我,我也姑且這樣相信著,不然又怎樣呢?

  我從未請教他人,大手術後應該特別注意哪些事項。先生就是動過大手術的人,我也知道他手術後吃過一兩年的中藥進行調理,眼前明擺著這樣一個實例,卻沒有給媽請個中醫調理調理,只要我肯努力,一位好中醫還是請得到的。我問過一位中醫大夫,要是手術後即請中醫調理,媽是否還有救?他說,也許。

  聯繫她在醫院的幾次心慌,會不會是心力衰竭?如是,我還逼媽起來坐下的鍛鍊不讓她好好休息,不是加速她的衰亡又是什麼呢?

  不過維熙的愛人(小蘭是醫生)對我說,即便是心力衰竭,也只能算是初期。從初期發展到後期,有一個相當長的過程。根據媽的表現,不要說醫院,就是她也不會收媽住院的,只能讓她回家好好休息,甚至連麻地黃也不會輕易給媽服用。

  她分析,很可能是媽承受不了手術的打擊,血液動力發生變化造成凝血機制紊亂,最後形成血栓堵住心動脈或肺動脈造成猝死,和羅主任以及人民醫院張主任的分析大致相符。

  還有,媽漸入老境以後,兩隻腳上長了很大的拐骨,腳趾們因此擠摞在一起,不論穿什麼鞋都不舒服。每天需用膠布纏住腳趾,再將膠布貼滿腳心腳背,以便將各個腳趾拽回原來的位置,我常見她做如此的奮鬥,卻一次也不曾幫她拽過……手術前也曾和大夫研究,反正是要麻醉,可否趁腦手術一併將腳拐骨切除。大夫說那個手術很疼很不容易恢復,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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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叭」一聲,我突然停了下來。

  我才明白,為什麼唐棣一走媽就垮了。

  如今,我已一無所有,媽這一走,這個世界和我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女兒已經獨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護。在待人處事方面,我有時遠得仰仗她的點撥,何況還很有出息。只有年邁的,不能自立的媽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為之勞累、為之爭氣、為之出息……如今這個最需要我的人已經遠去。

  真是萬念俱灰,情緣已了。

  現在我已知道,死是這樣地近……

  直到現在,我還不習慣一轉身已經尋不見媽的身影,一回家已經不能先叫一聲「媽」,一進家門已經沒有媽顫巍巍地扶著門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報紙上不管是誰的訃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媽的享年孰多孰少;

  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場看到一位年輕的母親為女兒購買被褥,我偷偷地滯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溫一下我像她一樣小的時候,媽帶我上街時的情景。多年來媽已不能帶著我上街給我買一個什麼,就是她活著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帶唐棣上街給她買一個什麼。我不但長大、並已漸入老境,唐棣也已長大。每一個人都會漸漸地離開母親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媽年齡相仿、身體又很硬朗的老人,總想走上前去,問人家一句「您老人家的高壽」?心裡不知問誰地問道:為什麼人家還活著而媽卻不在了?

  聽到有人叫「媽」,我仍然會駐足佇立,回味著我也能這樣叫「媽」的時光,忍咽下成已然不能這樣叫「媽」的悲涼;

  在商店裡看見適合媽穿的衣服,還會情不自禁地張望很久,湧起給媽買一件的衝動;

  見到滿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會埋怨地想,為什麼這種車在媽去世後才泛濫起來,要是早就如此興旺,媽就會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見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響的模樣,一剎那間還會想:我要告訴媽,媽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但是這一剎那過去,便知道其實已無人可以和我分享這份滿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好像我一回頭就能看見她趴在我電腦桌旁的窗戶上,對著前門大街的霓虹燈火說道:「真好看吶。」可我一伸出手去,卻觸摸不到一個實在的她;

  我也覺得隨時就會聽見她低低地叫我一聲「小潔」!可我旋即知道,小潔這個稱呼跟著媽一起永遠地從世界上消失了。誰還能再低低地叫一聲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聲「小潔」,那也不是媽的呼喚了;

  誰還能來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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