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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抬起頭望著兒子。

  兒子盯著父親的眼睛說:爸,你真的打過仗,不是個逃兵?

  父親的眼睛一跳,他不明白兒子為什麼要這麼問他。他盯著兒子,恨不能扇他兩巴掌。

  大雨說:爸,這不是我說的,是我那些同學說的,他們說你是逃兵,你才沒有死。

  父親望著遠方,那裡的夕陽正一點點地變淡。父親的眼裡有一層東西在浮著,大雨知道那是淚。

  大雨很難過,為自己也為父親,他小心地走過去,伏在父親的膝上,叫道:爸,他們不信,我信。你是獨立團最後一個戰士。

  父親的眼淚滴下來,落在兒子的頭上,一顆又一顆。

  許久,父親抬起頭,撫摸著兒子的頭道:大雨,記住這就是你的家,你以後會長大,也許要離開這裡,但爸爸不會走,爸死了也會埋在這兒。你別忘了爸爸和爸爸的這些戰友。

  大雨抬起頭,沖父親認真地點了點頭。

  以後,王青貴又開始給大雨講張樂天團長的事了。後來大雨知道,父親的團長張樂天的墓在吳市的烈士陵園裡。大雨非常渴望見到父親的團長張樂天,在父親的描述里,張伯伯是個傳奇式的人物,神勇善戰,這對大雨來說充滿了誘惑和神往。他認真地沖父親說:爸,你啥時候去吳市,帶我去看看團長伯伯吧。

  父親鄭重答應了他。

  在這之前,每逢團長的祭日,王青貴都要去看望團長,在團長身邊坐一坐,說上一會兒話,臨走的時候給團長敬個禮,三步兩回頭地走了。現在去吳市不用走路了,他們只要走出山里,到了公路上,就有直通吳市的汽車,方便得很。

  那一年團長祭日的前一天,王青貴帶著大雨出發了。小蘭為他們烙了餅,這次是糖餅,還有幾個煮熟的雞蛋。

  大雨終於如願地見到英勇傳奇的張樂天團長。父親給團長敬禮,大雨在團長墓前擺放了一捧野花,那是從山裡采來的,特意帶給團長伯伯的。父親抱著石碑在和團長說話,父親說:團長,小貴來看你來了,小貴想你呀,那年軍號沒有吹響,小貴調隊了,小貴悔呀——

  父親又流淚了,大雨也流淚了。

  那次他和父親從太陽出升,一直到太陽到了正頂,他們才離開團長張樂天。父親走得依舊是戀戀不捨,大雨也是一步三回頭。

  那回父親還領他去了百貨商店,為他買了新書包還有鉛筆。這是他第一次進百貨商店,看什麼都新鮮。

  後來,他就和父親坐上了長途汽車。上車後,父親問他:大雨,以後還來嗎?

  大雨點點頭。

  父親又說:以後爸爸老了,走不動了,你就替爸爸來看望張伯伯。

  大雨鄭重地點點頭,父親似乎很滿意,他坐在車上打起了盹。大雨看著車窗外,懷裡抱著新書包,他看到外面的一切都是新鮮的。

  就在這時,長途車出事了,過一個急轉彎時,為避讓路上的一頭牛,車滾下山坡。

  父親下意識地去抓身邊的大雨,大雨已經從車窗里飛了出去。當父親從車裡爬出去,找到大雨時,大雨已經被滾下去的車壓扁了,他仍大睜著眼睛,懷裡死死地抱著他的新書包。

  大雨呀——

  他趴在兒子被壓扁的身體上。

  那一年,大雨十二歲,上小學四年級。

  從此,王青貴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大雨。

  最後一個士兵·證明(1)new

  那座山上兩個人、一條狗。

  狗是一條母狗,每年都能生下一窩崽,那些狗崽長得很快,兩個月後就能跑能跳了。兩個月後,也是王青貴最心狠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沒有能力養這一窩狗,山下那幾畝荒地,只夠他和小蘭兩張嘴的,他沒有能力讓狗和人爭食。

  兩個月後,他就抱著小狗,站在山下的公路上,那裡經常有人路過,他就把狗送給願意養狗的人,如果還有送不出去的,他就硬下心腸把小狗轟走。母狗在失去兒女最初的幾天裡會焦灼不安,尤其是晚上就一陣陣地吠。那時他就會陪著狗,伸出手來讓狗去舔,然後絮絮叨叨地說:你就認命吧,狗有狗命,人有人命。我的命里就該沒有兒子,大雨都走了,你是條狗,這就是你的命,認了吧……

  狗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漸漸地安靜下來了,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沒兒沒女的生活,忠誠地繞著王青貴的膝下跑來跑去。

  小蘭也認命了,剛來到山上那會兒,她才二十出頭,水靈滋潤,現在她已經老了。山風把她的皮膚吹得粗糙不堪,一雙手也硬了。

  一年四季在山下那片荒地里忙碌,春天播種,夏天伺弄,秋天收割,地是荒地,肥力不足的樣子,長出的莊稼也是有氣無力的。總是不能豐收,小蘭還要不時地到山裡采些野貨,春天和夏天是野菜,秋天會有一些果子,這些野貨自己是捨不得吃的,都背到二十里外的供銷社賣了,換回一些油鹽什麼的,有了這些日子就有滋味。

  大雨那年夏天跟父親去了吳市,那次是兒子第一次出遠門,她站在山上,望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她的視線里消失。第二天,她仍站在山上等待著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回來,一直等到天黑。第三天,王青貴抱著兒子踉踉蹌蹌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看到兒子就癱倒了。

  王青貴一遍遍地沖她叨叨著說:車為了躲頭牛,就這了,你看就這了……

  她那次在炕上一躺就是幾個月,人都變形了,頭髮白了一層。

  他們的兒子大雨埋在山腳下,那塊荒地的頭上,這是小蘭的意思,這樣她每天到地里勞作就可以看到兒子。

  小蘭老了,他也老了。

  每天,她去地里幹活,累了歇了都會坐在兒子身邊,輕聲細氣地說:大雨呀,媽在這兒呢。你熱不熱、冷不冷啊,想媽了,就睜開眼看看媽吧

  每逢兒子生日那天,小蘭也會在兒子墳前坐一坐,他陪著。母親就說:大雨,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說完,從懷裡摸出一個煮熟的雞蛋,放到墳頭的草里。又說:大雨,你平時就愛吃媽煮的雞蛋,今天你過生日,就再吃一個吧。

  說完,小蘭就嗚嗚地哭。他蹲在那裡眼淚也叭嗒叭嗒地落下來,砸在草地上。那條狗蹲在一邊,似乎懂得人的悲哀,它也眼淚汪汪的,平時它是大雨的伴兒,大雨沒了,它的伴兒也沒了。

  更多的時候,王青貴都會坐在山頭上呆定地往山下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那天,他又坐在山頭髮呆時,看見小路上來了幾個人,中間還有兩個軍人。他一見到軍人心裡就跳了一下,他緩緩地站起來,目光迎著來人。待那些人走近自己時,就有人介紹說:這就是王青貴。

  兩個軍人向他敬禮,他也舉起右手敬禮道:報告首長,我是縣獨立團五連三排排長王青貴。

  兩個軍人上前就握住了他的手,很感動的樣子。其中一個軍人說:王青貴同志,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我代表一八二師的官兵來看你來了。

  一提起一八二師,王青貴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這麼多年,他想著一八二師,念著一八二師,現在終於盼來了。他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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