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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飢餓是什麼時候再一次從鞠廣大知覺中湧出的?是老婆骨灰落地,鞭炮響起那一刻嗎?是告別墳堆,往家返回的那一刻嗎?不得而知。反正是回來的路上,鞠廣大有一個真實而強烈的感覺,餓了——這是自昨晚肚子疼之後一直沒有過的感覺。但鞠廣大沒隨大家一起入席。“革命尚未成功,鬥爭還將繼續。”這是哪一部電影裡的話他已經忘了,但這句話一時間來在鞠廣大的腦子裡,它在鞠廣大的腦子裡與他的胃作著英勇不屈的鬥爭。鞠廣大還將這鬥爭的信號暗示給鞠福生。在鞠家葬禮的最後晚宴上,所有幫忙的人都成了客人,只有鞠廣大和鞠福生在席間動。他們挨桌給大家添菜,一遍遍重複吃好,一定吃好,太辛苦大夥了。他們還象徵性地端起酒杯,給一些葬禮上的主要角色敬酒,三黃叔、王二木匠、舉勝子家的、郭長義,他們在與舉勝子家的和郭長義相對時,沒有表現絲毫異樣。他們父子相隨,一點也不怕大家看出誰是誰的影子,他

  民 工(24)

  們因為太餓、太著急大家散去後大吃一場,現場之外的任何事情——什麼沒考上大學,什麼白幹了半年,什麼謠言……全丟在腦後了。

  終於,該撤的撤了,該走的走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是一句顛撲不破的真理,只是檢驗這個真理標準的實踐太長了,太折磨人了,耗去了鞠廣大和鞠福生太多的等待。幫忙的人剛剛散盡,鞠廣大和鞠福生就拿起筷子,在炕桌前坐了下來。這是幫忙人給父子留好的飯菜。他們坐下來,相互看了看,兒子等著父親先動筷,父親往桌前湊湊,伸出筷子。開頭兩口,鞠廣大沒敢多吃,吞時也慢慢試驗著,生怕再被見了怪肚子疼,當兩口吞下沒什麼不適的感覺,狼吞虎咽便開始了。鞠福生畢竟年輕,每吞一口,嗓子眼都冒出咕嚕一聲,好像石子掉進水裡。而做父親的,總要把脖筋抻得挺長,好像嗓子眼裡的某個地方被紗布堵塞,非用力不行。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夜晚啊,飯食一點點將鞠廣大和鞠福生的胃填滿,他們的胃填滿,身子裡於是有了熱流的涌動,熱流從他們的胃開始,向四周漫開,熱流在最初的時候,還是遲緩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懷疑它們前方的道路,後來,當他們的身子越來越沉下來,熱流便活躍起來,歡暢起來,它們由下至上,由上至下,它們先是漫向大腿、小腿、腳,後又漫到胳膊、脖子、臉、眼睛,鞠廣大感到臉呼呼發熱,熱流在涌到他的眼眶時,突地跳到皮膚之外,在眼眶四周匯聚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氣體的外殼,罩住眼睛罩住額頭,使他感到萎靡,打不起精神;鞠福生不光是感到臉熱,他的整個身子都呼呼地熱起來,到後來,他竟有一種被棉被包裹了的感覺。不久,他們便歪在炕角,不動了。

  早上九點,鞠廣大從酣睡中醒了過來。鞠廣大醒來,還以為自己在建築工地,心想怎麼能睡到這麼晚。漸漸地,他看到了棚上的花紙,看到了柜上的鏡子,還有牆杆上的毛巾,鞠廣大想起,這是家,這是他住了四十多年的家,他回家了。他怎麼就回了家呢?後來,看到趴在炕上依然昏睡的兒子,鞠廣大徹底清醒了,他想起了,他的老婆死了,他是因為老婆死了才離開工地回到家裡來的,他的老婆得了腦溢血,他的老婆化成了一堆白骨……這時,想到這裡,鞠廣大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心窩,使他不敢往下想。鞠廣大不敢往下想,呆呆地盯著天棚,不久,鞠廣大就感到那個堵在心口的東西躥了出來,它仿佛平地而起的驚雷,仿佛突然而降的暴雨,它一經躥出,就變成滔滔洪水,頓時瀰漫了炕沿,瀰漫了屋子,瀰漫了整個鞠家大院。鞠廣大翻過身,趴在炕上,手抓住炕席,一個迷路的孩子似的號啕著。他的聲音驚動了兒子,鞠福生慢慢睜開眼睛,看著父親。看著看著,鞠福生撲到父親身上,一聲聲地喊著爸——爸——號啕聲立時在屋子裡重疊、匯合,像苞米秸被一截截鍘斷,像石牆被一截截砸開,像波濤滾過無邊的泥沙……早在郭長義家看到父親的背影時,鞠福生就想大哭一場,終於……他終於哭了出來。

  不知道過了幾年,幾十年,幾百年,咆哮的聲音被窗外的日光裹了去,嘶啞的聲音被窗外涼涼的秋風裹了去,燕子在樹上喳喳叫著,雞鴨在窗外嘰嘰咕咕叫著,鞠廣大和鞠福生平靜下來,他們聽到了外邊的聲音,那聲音很近,很親切,可是在他們聽來,卻像夢。父與子靜靜地聽著這夢幻般的聲音,一點點的,臉上有了色彩,日光的色彩,他們的臉被日光映紅,仿佛兩片秋天的瓜葉,在絲絲的血紅中燦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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