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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公館裡,林老爺和老伴拉著手坐在長椅上。老伴把另一隻手壓在老爺子的手背上安慰著。

  林老爺表情平靜,一言不發。一個傭人進來說:“老爺,商會來的電話,是謝會長。”

  林老爺沒回頭,只是淡淡地說:“告訴他,我已經退出商會了。”

  這時,林祥榮進來了,母親站起,林祥榮坐在了父親對面:“爸爸,我把那輛專列截下了。這事辦得對嗎?”

  林老爺看著兒子:“好呀!榮兒,你也成熟了!”他十分難看地一笑,“可是國家也不行了。這都是天意呀。”說罷,淺淺地笑著。

  林祥榮看著父親:“爸爸,那些布運回來怎麼辦?現在正在搶購,張德裕貿易行正在囤貨,交易所的布價一路狂升,我們是不是賣掉?”

  林老爺笑笑:“榮兒,你讓我自豪,也讓我感動,你商業的頭腦越來越靈。只是,天公不佑我華夏,可惜呀,林家另一代的商業英才沒有機會啦!”

  傭人送來了茶,祥榮給父親倒水,表情很淒哀。

  林老爺說:“把那三萬件布高價賣給張德裕,逼著他用美金交易。他如果不要,就減一點賣給周得海,剛才他來過電話,同意用美金交易。然後,把賣布的錢,按兩萬件、一萬件分開。三元的那一部分,你去電報問問東俊東初怎樣處理。壽亭那部分錢,一半繼續持有美金,一半用美金買成黃金。”林老爺冷冷地一笑,“‘盛世的古董,亂世的黃金’,這句話今天算是用上了。我就不信泱泱大中華——”他的嗓門兒突然提高,“就這樣長久被日本鬼子欺負!祥榮,留下這筆錢,也就給你六哥留下了翻身的本錢。”說罷,劍眉豎起,滿臉恨意,腮上的肌肉抽搐著。

  林祥榮問:“爸爸,咱們怎麼辦?是接著干還是漸漸地收口?”

  林老爺說:“榮兒,北平盧溝橋雖然離著上海很遠,但上海比濟南更危險。日本人本來就在上海、蘇州、崑山有駐兵權,自今年春天以來,這三個地方都增了兵。日本軍艦就泊在吳淞口。蔣介石忙著剿共,買的軍火全是山炮機關槍之類,中國哪有海防呀!自甲午海戰以後,中國海軍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

  林祥榮點點頭,看著父親那平靜而悲壯的臉。

  林老爺淡淡地說:“榮兒,咱林家,是幫辦入行,買辦起家。咱們是在外國物資與中國市場之間,上下其手。上海人把買辦稱作‘康擺渡’,咱們就這樣擺渡來,擺渡去,投機取巧,從小到大。現在咱們有四個印染廠,六個紡織廠,兩個橡膠廠,一個鍋爐廠,也算是上海數得著的買賣了。這些年來,我也好,你爺爺也好,雖然是投機鑽營,甚至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到了後來甚至操縱市場,但那僅僅是為了賺錢,並沒幹出辱沒祖宗的事情來。”說著林老爺站起來,從博古架上拿下一個玻璃盒子。這盒子裡面紅絨襯底,上面放著指甲大小的一塊瓷片。他坐下後,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開盒蓋,爺兒倆看著那塊薄瓷片。“榮兒,在所有的瓷器中,這碗是最難燒制的,大碗,更難燒制,因為胎子薄,不等晾乾進爐,胎子就變了形,碗口也就不平了。咱家——那時候你也就是有兩三歲——就有這樣一個宣德官窯的大碗,直徑三尺,就這麼薄!要說價值連城,那是說小了,根本就沒價兒!當時收藏界稱之為‘一碗勝萬瓷’。那個大碗,擺在一個專門的架子上,要是想動動地方,要六個人圍起來,小心地捧著,稍微用力不均,那碗就能斷了。那是國寶呀!不能給外國人呀!正好,英國遠東公司的經理史沫特到我們家來,一見這碗,張嘴就要買。咱當然不能賣,可是當時咱正和英國人做著買賣,不敢得罪人家。你爺爺就說買什麼,既然你喜歡,送給你吧。史沫特非常高興,就過去摸碗。你爺爺裝著出去方便,對兩個下人交代了兩句。回來之後囑咐下人小心地往外抬,兩個人也就真小心翼翼抬著往外走。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是我們的本家,我得叫他二伯。二伯倒退著走在前面,過門檻的時候故意摔倒,那個碗也就碎了。你爺爺心疼得當場就昏過去。這就是林家的家風!寧可疼昏了,國寶也不能給外國人。這就是我們林家的氣節!也是我們家這些年聊以自豪的地方。咱家是發財了,甚至是發了不義之財,但是咱家,進口,沒進口過一錢鴉片,出口,沒出口過一件國寶!阿榮,明白了嗎?”

  祥榮一臉肅穆,認真地點點頭:“爸爸的意思是——”

  林老爺拉過兒子,坐在自己身邊:“過去咱們東三省朋友那麼多,現在都不來往了。他們為了自己的那點生意,保財舍節,現在被逼都幹了偽差事。難道我們也要步其後塵嗎?如果日本人真的占了上海,拿刺刀逼著你,你能不幹嗎?我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勇氣。榮兒,趁著現在工廠還值點錢,我們全賣掉吧!你說呢?榮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生的得與失,其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說罷深情地看著兒子。

  林祥榮拉著父親的手,堅定地說:“爸爸,我們家,就是一切都從頭再來,也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面發財!”

  林老爺長嘆一聲,父子倆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在八一三事變的前一天,林氏企業被後來的漢jian商人張德裕以極低的價格買去。經營六十餘年的林氏家族就此退出商界,結束營業。

  【4】

  遠宜家,她急得在屋裡來回走。老媽子抱著孩子在院裡坐著,逗著孩子玩。這時,長鶴的汽車飛馳而來,還沒等遠宜出來,長鶴就從車上跳下來,隨走隨解軍裝的扣子。他連院子裡的孩子也沒看,直接衝進屋來,把上衣猛摔到牆上:“他媽的,我的肺都快氣炸了!”坐在沙發上,摸過煙來,然後又扔下,“這是要幹什麼!”

  遠宜過來拉住他:“你小點聲!”

  長鶴怒目而視:“大也不過是個死!不說增兵,倒是講和。從金元,到明清,北平就是中國的國都,那是京畿重地。大批的飛機就在徐州,增援一下又有什麼不好!炸他一頓還不一樣講和嗎?哼,反倒說我亂言誤國。抓了張少帥,扣了楊虎城,怕我不滿,把我調到作戰部,我想這可來了機會!還什麼抗戰不分前方後方,全是胡扯!”

  遠宜按了一下他的手,站起來過去把門關上。院裡的那兩個衛兵知趣地去了院子門口。老媽子也抱著光復往外走了走,但是沒出院子。

  遠宜倒了杯水端過來,然後扶著長鶴的肩坐下:“消消氣,喝杯水。長鶴,軍人是要服從命令的。別生氣了,我比你還急,一天到晚在家為你擔著心。”

  長鶴炯視著門口:“你看看這個中國,日本人四處有駐兵權,從吳淞到舟山,全是日本人的軍艦。日本要是大國,那也罷了,一共他媽的和個鞋底大小,根本沒有能力和中國全面開戰。怕它幹什麼?就是因為不戰而退,它才有恃無恐。我在日本多年,全面地考察了它的國民產業,十分脆弱。日本人是用中國的資源侵略中國。我今天說了這些,你猜那蔣委員長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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