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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一個屋檐下住了這麼久,但又能怎麼幫她呢?該勸她打掉,還是生下來?

  幾次開口想說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腦子亂。

  ……

  夜深了,寒氣慢慢滲進門縫,纏住腳面纏住雙膝。

  時間如濃膠般凝滯,屋子裡無聲無息。

  良久,老師傅長長一聲嘆息。

  都不知道你懷著孕……讓你吃了這麼多天洋芋,委屈你了。

  他不復往日的淡定,聲音明顯扭曲變形:我白活了一把年紀了,都不知道該給你出個什麼主意……

  老師傅蹲在那兒,抹起了眼淚。

  和年輕人不同,沒有抽泣,沒有哽咽,手摁在眼上,只有一聲接一聲的嘆息。嘆息聲越來越輕,眼淚卻越流越多。

  白活了啊,沒用啊,都不知道給你出個什麼主意……他流著淚,不停地嘟囔著。

  我盯著他的臉,看著他一開一合的嘴、糾成一團的皺紋。

  這一幕讓我不知該作何反應。

  ……阿叔,不至於吧,你掉淚了?

  我說:阿叔阿叔,你別掉淚……咱們三個人之間,互相連名字都不知道啊,你犯不著啊。

  他“唉”的一聲長嘆,使勁抹著腮上淚水,道:

  唉,可難受死我了……你們這幫孩子,折騰什麼啊折騰,就不能好好的嗎?

  小師姐慢慢起身,遲疑了一會兒,蹲到他面前,抖著手替他擦淚。

  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為了我掉淚。

  她說:……您對我好,我會記著的……阿叔,對不起,我惹您難過了。

  她扶住老師傅的膝頭,輕輕地說:

  這是我自己惹的麻煩,讓我自己一個人去處理吧。您收留我已經夠久了,我該走了。

  老師傅摁住她的手,說:走什麼走?孩子,你別說胡話!

  小師姐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看看老師傅又看看我,道:我哪兒還有臉再留下來……求求你們別留我,留不住的,讓我走吧。

  我指著她問:你要去哪兒?你能去哪兒?

  她額頭抵在老師傅的膝頭,大聲喊:

  求求你們別操心我了……

  求求你們讓我走得再遠一點兒吧……

  求求你們讓我重新去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讓我自己想明白到底該怎麼辦……

  聲音很大,震得玻璃櫃檯嗡嗡輕響,她伏在老師傅膝頭劇烈地抽泣,一口接一口粗重地喘息。

  ……

  小師姐次日離開的小鎮。

  阿叔做好了飯,但沒下樓來吃。

  我陪著小師姐吃的飯。

  我給她夾菜,一筷子洋芋,一筷子豆腐,一筷子雞蛋,用的自然還是那雙小胡蘿蔔一樣粗的銀筷子。

  我說:小師姐你看,銀筷子又黑了。

  我遞給她一個小鐵皮茶葉盒子,費了半天勁,幫她把蓋子摳開。

  紅紅綠綠幾沓散錢,橡皮筋扎著的。

  我告訴她,這是阿叔給的。

  我告訴小師姐:阿叔說不管你決定走哪條路,身上錢不夠的話不行。他說不管你缺不缺錢,都幫幫忙,讓他心安一點兒。

  我說:小師姐,你不要推辭,收下就好,阿叔挺老的一個人了,請讓他心安一點兒。

  我望著小師姐,說:也許咱們以後沒什麼機會再見面了……想想還挺讓人難過的。

  她抱著茶葉盒子,沒應聲。眼神失焦,熟悉的茫然。

  我說:現在覺得不論是勸你去當單身媽媽,還是任憑你去打掉孩子,都挺渾蛋的……但如果臨別前不說點兒什麼,也挺渾蛋。

  我說:以前老覺得“祝福”這個東西挺虛的,但好像這會兒也只能給你個祝福了。

  我把那個豌豆粒扁鈴鐺從口袋裡掏出來,替她掛在頸上。

  小師姐,當它是個護身符吧。

  我說:祝你能心安……或者母子平安。

  小師姐沿著石板路走遠了,那一日是罕見的晴天,她腳下的青石板路泛著光,胸前的銀鈴鐺叮咚輕響……

  拐了一個彎,也就聽不見了。

  也不知她後來去了哪裡,走的哪條路。

  ……

  小師姐走後,銀匠鋪的日子照舊,錘子叮噹響,雨水也照樣滴答。

  有天晚飯炒了臘肉,油滋滋的,噴香撲鼻。

  我先往老師傅碗裡夾了一筷子,他只嚼了一小塊,就難受得放下了飯碗:都不知道她懷著孕……讓人家孩子吃了那麼多天洋芋。

  我也停了筷子。

  我說:要不,咱給小師姐打個電話?

  他說:嗯嗯,你打……

  我說:我不,還是你打吧……

  最後誰也沒打。

  關於小師姐的一切,我們後來誰也沒提起過。

  像一陣鈴鐺聲,響過了也就沒了。

  (九)

  雨季結束後,我也告別了小鎮。

  一別就是許多年。

  逢年過節會給阿叔打個電話,關於我其他的職業身份、謀生手段,我一直沒告訴他,他一直以為我靠畫畫謀生,拎著個破油畫箱,天南地北游遊蕩盪。

  結婚了沒?買車買房了沒?過得好嗎?……

  這幾個問題,每次打電話他都會問。

  我當然說好嘍,好好好,各種好,樣樣好。

  他在電話那頭嘟囔:晃來晃去的,好什麼好……

  阿叔越來越老了,耳背得厲害,以為我聽不見他的嘟囔。

  每次電話的結尾,他都會說:要是過得不順心,就回來住上幾天嘎。

  我說順著呢,好著呢,別操心啦好嗎?

  那,什麼時候有空呀,回來看看我嘎。

  每次我都說明年明年……明年復明年,拖了一個明年又一個明年。

  直到阿叔辭世。

  消息來得晚,待我橫穿整個中國趕回去的時候,人早已入殮多日。

  據說走得時候還算安詳,白事時來了很多人。

  除我以外,陸續遲到趕來的還有四五個外鄉人,互相攀談起來才發現,都曾跟阿叔短暫學過手藝,都沒拜過師。

  雨夜把盞畢,一堆陌生人參差立在銀匠鋪舊址前,沉默不語,菸頭一明一暗。都一樣,都曾被阿叔收留過,都是“從街上撿的”。

  關於阿叔的過去已不可考,只知他壯年時貌似蹲過班房,原因不詳,孤獨終老,無子嗣……和無數的老匠人師傅一樣,身前身後,籍籍無名。

  老師傅走了,老手藝一同帶走了。

  都不知道他這一輩子是否正經收過徒弟。

  落筆此文時,我隱去了小鎮名稱,隱去了阿叔的姓氏籍貫,隱去了他的塋冢所在……讓他安安靜靜地休息吧,莫讓俗世的諸般解讀,擾了他的身後清淨。

  日子真不禁過,阿叔走後,眨眼又是數年。

  匆忙趕路,偶爾駐足,一程又一程,一站又一站。

  小鎮雨季里的寡淡故事,當時不覺箇中滋味,年齡越長,愈發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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