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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生摸著他的耳朵,說:傻瓜,跟了你這麼多年,到幾時才能懂我?我嫁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嫁給鑽戒,有一枚純銀的戒指我已經很知足了。

  純銀的戒指?

  小師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老師傅和我也停下錘子,彼此對視了一眼。

  彼時,中國的古鎮熱方興未艾,遊客從麗江、陽朔、鳳凰等一線景點慢慢滲透到小鎮這樣的小鎮裡來。

  遊客多了,專做遊客生意的店鋪自然出現,斜對門就開了一家,開門不過幾周,就敢掛出一塊實木大招牌:百年老店。

  也是銀器店,但不打銀,只賣成品,琳琅滿目,煞是惹眼。

  他們的貨源不詳,但品類很多,藏銀、苗銀、素銀、尼泊爾銀……也賣純銀,純銀只賣懂行的人。

  尼泊爾銀不是純銀,純度最多是925銀。素銀不是純銀,925銀外鍍白銠。

  苗銀也不是純銀,大多是白銅底子鍍上一層薄薄的白銀。

  藏銀也不是純銀,傳統藏銀三分銀七分銅或鎳,當下基本全是白銅。

  那對小情侶被宰了,花了純銀的價錢,買了兩個白銅圈,然後拿著兩個白銅圈在婚禮上當信物交換,然後當成此生至寶,終身佩在無名指上。

  和中國大多數旅遊地的無良商家一樣,店家吃准了他們不可能當回頭客,也不可能為了幾件飾品千里迢迢殺回來興師問罪——這個啞巴虧他們吃定了。

  我擱下錘子,想上前把話挑明,衣袖被老師傅拽住,他搖了搖頭。

  對門開店的,據說是鎮上有勢力的大家族,老師傅不願惹麻煩。

  我皺著眉頭看老師傅,他彎下腰敲銀子,也皺著眉。

  也罷,反正這對小情侶我也不認識,犯不著為了他們給老師傅惹麻煩,算了就算了吧。

  小師姐卻忽然開口了:你們快結婚了嗎?

  真稀罕,頭一回見到小師姐主動和人搭訕,且是陌生人。

  那對小情侶很樂意和人分享甜蜜。

  他們是攢了年假出來旅行的小職員,同一個小城長大,同一所大學畢業,同一座城市工作,雖然家境和收入都很拮据,但相戀六七年來從未紅過臉。

  婚禮定在年底,蜜月旅行不是馬爾地夫、塞班島,而是留在老家陪雙方父母過年,女生堅持這樣安排,她心疼他,想給他省錢。

  男生也心疼她,故而,結婚前精心策劃了這場省錢的背包旅行。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浪漫,他牽著她的手窮游,橫穿小半個中國去看看世界。小鎮是他們此行的最後一站。

  女生揚起一部過時的卡片相機,驕傲地說:我們拍了好多照片……房子首付的錢已經快攢夠了,將來我要用這次旅行的照片貼滿一整面牆壁。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二人旅行,大城市生活艱辛,湊足了首付就該湊房貸了,也不知下次再度攜手天涯會是何年何月。

  旅行的終點,他們走進那家銀器店,牙縫裡摳錢買下一對“純銀”戒指,作為此行的紀念。

  以及婚禮的信物。

  ……

  我看看老師傅,他手中的錘子不停,腰彎得更低了。

  再看看小師姐,她的目光筆直落在那對小情侶身上,直勾勾的,我去,又開始發呆了。

  小師姐動了一下,衝著老師傅的方向說:

  阿叔,戒指太細了,我刻不來……

  她說:用咱們店的銀子,給他們重新打一對新的戒指吧,寬一點兒的,好嗎?頭一回聽她說這麼長的句子。

  她說話時眼睛垂著,並沒看著老師傅,語氣很奇怪,帶著懇求,甚至還有一絲哽咽。

  那對小情侶愣了一下,女生站起身來連聲拒絕:不必了,刻不了就不刻了,不要重新打了,我們身上的錢不多了……

  她衝著我們擺著手,也衝著男生擺手。

  小師姐仿佛沒聽到她的話,哽咽著,再次衝著老師傅說:

  阿叔,給他們重新打一對純銀戒指吧……

  老師傅沒說話,慢慢地起身,取過那對戒指,再取出一條新的銀板,叮叮噹噹地敲了起來。

  女生急了,跳過去叫:說了不要的呀。

  老師傅示意她坐下,用哄孩子的語氣,慢慢說:沒關係的嘎,不要錢的。

  ……

  老師傅畢竟是老師傅,新打的戒指和原先的戒指的花型一模一樣,小師姐在上面刻上了他們的全名,我幫他們把戒指燒白再拋光。

  男生掏出了錢包想付帳,未遂。他們想把原先的“純銀”戒指留下做替換,亦未遂。

  小情侶道了謝,一頭霧水地走了。

  臨走前,小師姐對男生說:結婚戒指有一對就足夠了,原先那對去退了吧,省點兒錢。

  她又看著女生,笑了一下。

  她呆呆地看著女生,看著看著,眼圈慢慢紅了。

  她張了張嘴……別過臉去,終究什麼也沒說。

  老師傅看著她們,搓著手,猶豫了一會兒,也是什麼也沒說。

  幾個小時後,方知這對戒指給老師傅惹來了多大的麻煩。

  三五個人抱著膀子走到門口,有男有女,打頭的男人一臉慍色。他們氣勢洶洶地闖進店裡,指著鼻子沖老師傅罵:

  老東西你什麼意思?!你賣你的銀子,我賣我的銀子,我賣什麼銀子用得著你這種人管嗎?!

  師傅彎著腰,手中的錘子不停,他皺著眉頭什麼也不說。

  那人嘴裡罵罵咧咧個不停:一把年紀了,做事還不懂規矩,活該鰥寡孤獨!

  旁邊的人附和:就是,多管什麼閒事!別以為不知道你的老底,裝什麼好人,你個老土匪!

  這話也太難聽了,我衝過去攥他的衣領,拳頭剛揚起來就被老師傅拽住了。

  我沖老師傅喊:你放手!

  他壓著嗓子說:犯不著的,孩子,犯不著出頭。

  邊說,邊使勁兒把我往後院拖。

  他個子小,力氣卻大,吊在我胳膊上墜得我踉踉蹌蹌。

  那幫人占盡了上風,依然不肯停嘴:自己是個老土匪,還養了個小土匪!你讓他過來試試,我看這個小土匪敢不敢動手!

  我山東人,魯地重禮,不流行罵人,從小到大向來是能動手就不動嘴,故而肺都快氣炸了也不知道該怎麼流利地還嘴。

  那幫人不肯善罷甘休,又衝著小師姐來勁:

  這個女的一看也不是個好貨色!

  小師姐無聲無息,門帘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應。

  他們罵:你也給我小心點兒!再敢亂說話壞我們家生意,撕爛你這個小婊子的……!

  越是鄉野,罵人越粗鄙,實在難學出口。

  還沒等我闖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師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衝出門去。

  等我爬起來跟上去時,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大號錘子。

  那幫人被老師傅的氣勢所懾,紛紛後撤,一直退回到店鋪里,哐啷啷關上門。隔著門還在罵,一口一個“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個“小婊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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