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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視戲曲] 《孝子》作者:薛曉路【完結】

  第1部分

  2005年的春節前夕成為喬海洋的多事之秋。在馬不停蹄輾轉於醫院與工地之間時,他經常有自己變成了陀螺的幻覺。這事兒那事兒一件緊跟著一件,像細緻但犀利的皮鞭,抽得他連喘氣工夫都沒有。開著他的奧迪A6在路上,他有許多次手扶著方向盤,感到疲憊從骨頭縫裡一絲絲冒出來,將他籠罩,讓他想放開手中的一切,把身體攤開,就此無限、無限懈怠下去。

  37歲大約是一個男人生命中最沉重的時段,儘管客觀地說,喬海洋的事業小有所成,這讓他與許多活到了這個年紀還庸庸碌碌的男人相比有了不言自明的優越。17歲離開東北老家那個小城,他經過了千軍萬馬擠高考獨木橋的廝殺,踩著別人血肉模糊的屍體來到如今他生活的全國人民都嚮往的首都。畢業後幹過公務員,為領導提過幾年包又寫了幾年材料,日子雖說清貧但是卻輕鬆簡單。如果不是老家的負擔大,喬海洋可能就這麼一直散淡下去了。不過,他的家庭卻沒給他那樣散淡生活的權利。

  東北,這曾經中國最輝煌的工業基地,如今卻顯得疲憊不堪。父母兩人被單位買斷了工齡,一下子什麼勞保、醫療一點待遇也沒有了,甚至工資也是隔好幾個月才能發一回。父親被查出糖尿病,心臟病,每天斷不了的藥。一對姐妹也是下崗的下崗,賦閒的賦閒,小弟喬海明用海洋的話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點也指不上,錢成了這個家庭最大的問題。 27歲的喬海洋不得不辭職下海,說實話他那會沒一點遠大的抱負,就是想掙錢讓家裡夠花。

  十年的折騰,他的冒險得到了回報。他擁有的施工企業雖然規模不大,可也在北京城裡殺出了自己一塊小小的地盤,在自給自足之外,是他為手下這百十口子人找到了飯吃,這讓他切實感到生存的價值。同時,他也與那些腰包稍微膨脹一點兒,就立刻被花花世界燈紅酒綠忽悠得五迷三道的男人不同,他的家庭穩定而單純。妻子謝言小他5歲,是電視台小有名氣的編導。依然年輕漂亮還是次要的,她有自己獨立的事業,這讓她在每天忙碌的生活里擁有一種從充盈的自信中生發出來的、無可抗拒的魅力。他們在彼此眼中誰都無可替代。這是在無數被柴米油鹽的瑣碎壓折了腰的人看來可望不可即的完美生活,然而,不知怎麼了,喬海洋仍然感受不到那種似乎應該順理成章,並且發自肺腑的輕鬆。

  結婚好幾年了,他和謝言一直沒有要孩子。一方面是因為忙著打拼事業,生怕沒法給孩子提供足夠優裕安定的生活環境,另一方面,也是覺得兩個人都還年輕,想把精力留給自己再揮霍兩年。可是拖著拖著,謝言也邁過了三十的坎兒,無可逃避地成為高齡產婦中的一員,他們這才決定將一個延續他們生命的小精靈帶到人間。現在,謝言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了,喬海洋卻偶爾還會迷惑,自己究竟是在何時懵懵懂懂地決心成為一個父親。

  然而這並不是此刻他焦慮的關鍵原因。就在剛才送謝言去醫院做產檢的路上,公司的副總,也是他的鐵哥們兒小蔡打來電話告訴他,因為沒發工資,工人停工了,在工地上鬧得不可開交,自己鎮不住。

  聽小蔡這麼一說,喬海洋知道,情勢是的確不太妙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待手下、乃至身邊所有人都算厚道。不給工人發工資,並不是因為成心想賴帳,而是真的拿不出來,春節眼看就要到了,上一個工程開發商還一直拖著不肯付工程款。沒有工程款,他喬海洋到哪兒去覓錢填工人工資這筆大虧空呢?在這個行當里摸爬滾打這麼些年,他心裡不是不清楚,這開發商欠建築商,建築商再欠材料供應商和包工頭,包工頭又欠工人,屁打屁的圓圈債已成為業內慣例。能把錢在自己口袋裡多焐一會兒,都會覺得占了很大便宜,好像那錢在口袋裡就能自個兒生兒子。他咒罵這缺德的慣例,逼不得已的時候,卻也不是沒這麼幹過。只是今年形勢格外吃緊。房地產業重新洗牌,資金、資源全都往資質好、實力又雄厚的大公司手裡集中。那些牛哄烘的大企業,活兒多到得挑著接,像自己這樣的小魚小蝦只能撿人家牙縫裡漏出來的渣兒,而且還不見得能搶到。所以這麼一來,開發商就更像爺爺了,什麼時候見著都得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而在結工程款方面,這號人也愈發無賴起來,要麼推三阻四拒不見面,要麼乾脆玩失蹤。喬海洋回想起當初在酒桌上籤合同時雙方還能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場景,不得不由衷感慨,人,竟然能夠無恥到這樣的地步。

  本來,今天早上他耗幹了唾沫星子,恨不得拿刀把胸脯子劃開掏出裡面紅紅白白的心給人看,才跟開發商老馬約定了晚上吃飯。檔次自然不能低,地方得選貴的,而且不能是一般的貴。生猛海鮮雖然在這年頭都已經給吃得沒什麼稀罕了,也還要挨著點一圈撐起場面,不然顯不出誠意。飯後興許還得有節目,如果老馬不著急拍屁股閃人,唱唱歌洗洗澡那都是必要的。現在怕只怕他扯不到正題就要耍太極脫身,不怕他沒完沒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要得虎子哪能不入虎穴?答應見面已經算是重大的階段性勝利,當面鑼對面鼓,他推三阻四起來也不那麼便宜。那孫子,只要能讓他高興,肯大筆一揮開支票,這點投入比起來,算不得仨瓜倆棗的。喬海洋似乎能看到視線盡頭有一縷影影綽綽的曙光,在拼命掙扎著要衝破黎明前的黑暗了,怎麼在這個時候,反倒自家後院裡著了火呢?

  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跟謝言提起過,不想讓她操心,這也不是她操心就能迎刃而解的事。倒是她問起過幾次。每次提及,他都拿起渾身的勁兒扮作無比輕鬆地告訴她,沒問題,完全沒問題。他把自己繃得那麼緊,以免哪兒漏出一絲微妙的風聲暴露了一星半點蛛絲馬跡,可是能不能真的讓謝言相信,他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小蔡的這通電話,把他苦心經營的善意假相全毀了。危機當頭,喬海洋不得不把真實情況的嚴重程度對妻子做部分透露。儘管非常不放心,他最終還是在謝言的執意要求下同意她自己開車去醫院。他把車開到路邊停下,看著妻子搖搖擺擺如同企鵝一樣笨拙的身軀痛苦地塞進駕駛室,大肚子幾乎要頂到方向盤。他為她關上車門,目送著車屁股在五彩繽紛的車流里最終隱去,才招手打了一輛計程車,掉頭向來的方向開回去。可是他的心留了一半牢牢系在謝言,還有她飽脹如一輪幾欲噴薄而出的朝陽的肚子上。

  謝言以為自己在女人中算是足夠堅強的,直到聽到從吳大夫口中冒出的「妊高症,可能需要住院」幾個字,她才知道一直以來都高估了自己。想起臨來前自己那個同樣是醫生的媽十分鐘之內的三個電話,她突然覺得,要是那些嘮嘮叨叨這會兒能在耳邊響起,該有多麼好。現在,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對這個結果,而自己的兩手,甚至已虛脫得連托起這個結果的力氣都沒有。

  診室里的暖氣很足,然而謝言覺得一股透骨的冷氣從腳底升上來,心臟幾乎被凍得無法跳動。撥喬海洋的電話,電話接通的「嘟嘟」聲卻始終沒人回應。她不斷重撥,反覆失望。海洋海洋,她在心裡急切地念叨著,希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下一秒就會響起來,像只溫暖的大手托住她快速下墜的心。然而,沒有。再次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沒有應答,請您稍候再撥」的時候,她幾乎絕望了。

  掛斷電話,謝言只能把無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等她答覆的吳大夫。這是個五十掛零的中年女人,有著女人到該發福的年齡自然而適度的臃腫,當母親不在身邊的時候,這個女人臉上每一條皺紋和染過的頭髮根部依稀可見的白,都讓謝言情不自禁想把所有的慌亂都託付給她。

  吳大夫告訴謝言,妊高症還是有一定的危險性,尤其在孕晚期,最嚴重的情況是先兆子癇,如果那樣就需要馬上手術。看著謝言紅著眼眶楚楚可憐的樣子,她又心下不忍,寬慰謝言道:「你的情況沒那麼嚴重,別緊張。家屬來了吧,讓他趕快辦一下住院手續,你現在就去做個胎心監護,我看看情況。」

  謝言接過吳大夫遞來的檢查單,轉身想出門,兩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挪動困難。

  謝言撥打喬海洋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工地上被工人團團包圍,從四面八方湧進他耳朵的呼喊和叫罵讓他幾近失聰。他第一次發現,人的聲帶所能製造的噪音並不亞於龐大的機械。

  他和小蔡兩人喊得滿頭大汗,連嗓子都冒了煙,也只不過讓旁邊兩個一直一聲不吭的工頭看夠了笑話。喬海洋使盡了渾身解數,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後愣是硬著頭皮承諾春節前先發3個月的工資,才讓工人心滿意足地散去。

  妊高症這個詞意味著什麼,喬海洋並不是很清楚,可是當他趕到醫院,看到謝言靠坐在監護室里的椅子上,身上連著胎心監護的儀器,手放在肚子上呆呆地看著眼前某一個地方,臉上那種悽惶的表情讓他切實感到心一下子抽緊的痛楚。從戀愛到結婚這麼多年,似乎謝言總還是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剪著短髮,笑起來脆得像根小黃瓜一樣的大眼睛姑娘,一點也沒有變老。他一直希望,並且以為她會永遠年輕單純並幸福下去,所有瑣碎煩心的事,都離她遠遠的。現在他知道,那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像,一廂情願得如同他以為自己扛起一切,就可以保護她一樣。

  京城好醫院的病房床位,向來就如同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攥著糧票也買不著的大米白面一樣難求,似乎全國人民將對於首都和天安門的熱情嚮往也勻出了一部分給京城的醫院與醫生。可喬海洋沒想到連產房也會爆滿,他只好接受吳大夫的建議,讓謝言先在急診觀察室湊合一晚,第二天再看醫院是否能擠一個床位出來。

  然而不足十五平方的觀察室里,已經住了三個和謝言一樣大腹便便的孕婦,再加上兩個陪床的家屬,已經基本上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了。謝言只能先住在僅剩的一張靠窗的小床上。外面嘶嘯的北風在大塊玻璃上碰了壁,就改弦更張透過窗縫一絲絲往裡溜,那張床靠窗下的位置,涼得觸手如冰,謝言實際上能躺的地方只占半邊床。

  得知謝言檢查出妊高症後匆匆趕來的謝言母親許萍,對寶貝獨生女兒竟然受到如此待遇表現出了明顯的不滿。這不滿有一部分是針對女婿的。在她人雖未親到卻用電話不斷追蹤女兒產檢的各項即時動態時,女兒竟然告訴她,工地上出了點狀況,喬海洋趕去處理了,並沒有陪在她身邊。有什麼樣的狀況,能比老婆孩子的安危更嚴重呢?尤其是謝言還被檢出了妊高症!這怎麼能叫她不生氣呢?

  電話鈴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又響了起來。喬海洋掏出手機,漫不經意地按下接聽鍵放到耳邊,裡面傳來妹夫范磊一聽就有點著三不著兩的聲音。喬海洋兄弟姐妹四個,除了他自己在北京,小弟在美國讀書外,其他的都還在東北。大姐在京劇團還是個紅角兒時,甘願犧牲事業嫁了個小科員,誰知姐夫近些年三升兩升地也成了局長,雖然按照小地方的行政級別來說不過是科級,可也算有了點平步青雲的意思。相形之下,混得最次的就數妹妹一家了,夫妻倆都是普通工人,不久前還雙雙下崗。妹夫在姐夫幫助下進了姐夫當局長的技術監督局做保安,妹妹至今還沒著沒落。卻也正因如此,他們富餘時間相對就多得多,父母在那邊,多承他們兩口子照應。所以,雖然這妹夫沒什麼出息,性格也有點犯楞,海洋倒一貫待他們很好。

  范磊在電話里問謝言是不是快生了,海洋微笑著沖謝言眨眨眼,回答著:「還一個月才生呢,不過今兒住院了。沒事,你們都還好吧。老爺子最近身體還行?……那就好,你在哪兒呢……」話音沒完,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海洋看看手機,與謝言對視一眼,都覺得范磊忒逗。謝言笑道:「你那寶貝妹夫的沒頭沒腦,也只有你們家水靈脾氣好受得了。要是我,一天跟他急三回就算少的。」

  海洋做略為沉思狀,然後頗為認真地搖搖頭:「你不會的,你至少得把他剁吧剁吧吃了。」

  「哈,敢情你眼裡我就是母夜叉啊……」謝言正調笑地還嘴,護士進來為她打上了吊瓶。而海洋的電話再次響了。海洋瞧一眼來電顯示,還是妹夫范磊。

  「你看范磊這人,話老說半截,電話還分兩次打,估計他剛琢磨過來,想問候你呢。」他笑著沖謝言晃晃手機,隨手接起來。可是他的笑很快僵在了臉上,謝言很擔心地看到他的面色漸漸變成鐵灰,越來越難看:「你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家裡到底怎麼了?什麼叫媽不成了?」

  車在三環路上飛馳,難得這會兒路上如此通暢,發動機跑出了怒吼的感覺,可對喬海洋此刻爭分奪秒的心情來說,這速度仍然只是差強人意而已。他已經遣小蔡去替他買晚上十點二十回老家大倉的火車票,這樣還可以擠出點時間在走之前跟狗日的馬自立吃那頓意義重大的晚餐。

  他急匆匆趕回家為謝言和自己收拾日用的東西,途中還在家附近的一家嬰兒用品店置辦了迎接一個新生兒的來臨所有必要不必要的全套裝備。除了收拾東西,他還有一項工作要做——把前些日子在宜家買的小嬰兒床組裝好,以便一個月後他皺著臉哇哇大哭的寶貝兒子降生後,可以睡在上面做很多五顏六色的美夢。——兒子,當然,他如此希望,作為長子,這也正是父母的心愿——躺在這張小床上會是什麼樣。他會像自己多一點,還是像謝言多一點?

  還差幾分鐘就到十點二十的時候,喬海洋終於衝到了北京站,找到自己上車的月台。廣播中冰冷的女聲重複著:「開往大連的271次列車馬上就要開車了……」他三步並作兩步奔到最近的車門前,列車員剛好要收梯子了。

  在座位上坐定,他很想閉目養會兒神,可是腦子停不下來,所有煩心的事,還是引誘著他的思考不斷去追逐它們。

  晚上吃飯並不如預想的成功。儘管是自己做東,然而老馬帶來的人分明是擺出了鴻門宴的架勢。來的人里一個是城建集團的老總,另一個是區法院的法官,這是明著敲打喬海洋,一不怕他撂挑子不干,二即使他不忿去告,老馬這邊也有人,總之不會讓他得了便宜。喬海洋心裡對他的用意像明鏡一樣清楚,卻也不好表示什麼不滿,依然拱手作揖一團和氣,唯獨在小蔡按約定的方法把他從麻將桌旁替下並交火車票給他時,特別交待了小蔡一句:「今天晚上不用跟他們客氣,該贏就贏。」小蔡的分寸,他是了解的。而對付老馬這種人,一味忍讓顯然只會讓他得寸進尺。所謂與天地人斗均其樂無窮,在事業、妻子和母親同時遭遇生活作弄的這天,喬海洋突然生發起無窮的鬥志。

  蒼茫的晨光里,水泥路面似乎被凍得發了脆,泛出一層凜冽的白光。喬海洋下了火車就馬不停蹄趕到醫院。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或者更確切地說,半蹲半坐了一夜。

  在混雜著來蘇水、酒精、人呼出的污濁氣體和排泄物氣味的病房裡,他看見了一動不動躺著、毫無知覺的母親,身上蓋著醫院髒兮兮的白色被子,一隻手和一隻腳從被子下面露出來,插著針頭。床兩頭的架子上各掛著一瓶液體,冷冰冰地一滴一滴進入母親體內以維持她的生命。妹妹水靈大約是太困了,上身伏在母親的腳頭,安靜地打著盹。

  「媽……」海洋輕聲叫道。

  水靈一個激靈醒過來,看見海洋趕緊起身,眼淚也馬上掉了下來,好像已經讓她不堪重負的擔憂和勞累終於在看到哥哥的時刻被一雙強有力的手臂輕輕接過。

  「已經一天一夜了,」水靈傷心地說,「一直是這樣。醫生說先保守治療。」

  海洋點點頭,給母親掖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在床邊坐下來,凝視著母親的臉。昏迷中的母親神態安詳,唯有鼻翼兩邊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深刻紋路,能讓人看得出她在醒著的時候是個堅強能幹、說一不二的利索女人。他怎麼也想不到在自己心目中能夠為全家撐起一片天空的母親也有這麼柔弱無助的時候。

  水靈告訴海洋,范磊在家給兒子小水和父親做飯,一會兒過來,大姐水蘭頭天夜裡來過,但大姐夫沈致公要去省里開會,水蘭要在家給他收拾好行李再來。而沈致公據說忙著陪省里幹部視察,自打母親住院一眼也沒來看過。

  海洋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大姐夫自從當了局長,別的還沒怎麼樣,架子倒先端起來了。也是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淺,一個科級幹部就敢威風八面,到北京看看,處長都得拿簸箕撮,科長拿笤帚掃都掃不過來。自個兒老岳母病成這樣,不說讓他在床邊端屎端尿,連看都不來看一眼,未免太過分了。

  從那位年輕醫生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介紹中,喬海洋聽出母親的狀況可能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母親這次腦內出血的量雖然不大,但身體自己吸收需要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血塊必然壓迫大腦,並且引起周圍腦組織的腫脹。

  「醒過來應該沒問題,但癱瘓估計是避免不了的。至於是否能恢復意識以及身體技能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就看造化了。」那位張醫生以這樣的判斷為病情介紹作結,「現階段最重要的是護理,要定時清理大小便、翻身、按摩等等,保證不要得褥瘡,也不致肌肉萎縮。」

  讓海洋想不到的是,張醫生所說的這些事都要由家屬來做。醫院條件差,陪護無論數量和質量都滿足不了需要。而條件好一點能方便家屬陪護的病房是為領導準備的,母親平頭老百姓一個,就算有錢,也沒資格住進去。

  海洋窩著一肚子火回到簡陋的普通病房,發現大姐水蘭已經站在母親床邊,正跟水靈說著什麼。和水靈憔悴疲憊的樣子不同,她頭髮整齊地盤在腦後,甚至化了點淡妝,儼然有幾分官太太氣質,想來已經把姐夫送走了。

  水蘭看見海洋,親熱地跟他打招呼,但海洋的不悅掛在臉上,回起話來也並沒好聲氣:「姐夫出差了?」

  「啊,剛走。」水蘭看出海洋情緒不對,也大致猜出了弟弟為什麼不高興,心裡湧起一絲歉疚,「他最近忙,省里領導來視察,他得陪著。」

  「不過就是出個差,他又不是3歲孩子,自己不會收拾東西,還得你伺候!」海洋一句話閘不住,怨氣就滔滔不絕地一泄而出:「忙就一趟醫院來不了?怎麼說他當這家的女婿也20年了!老太太住這麼個破病房,他心裡就過意得去!」

  水蘭被說得神色尷尬,但默不作聲。水靈在旁邊急打圓場:「哥,你幹嗎呀!姐,你甭理他!他也是看著媽這樣心裡著急,就找人撒邪火。哥,醫生怎麼說?」

  海洋吁一口氣,也覺得自己沒頭沒腦沖姐姐發這通火說不過去,怨憤沒個著落,又數落起醫生來:「屁大點個人,連鬍子還沒長齊呢,能說什麼!他說老太太還得這麼昏著,讓家屬得注意護理,說好了,估計老太太也得癱了!」

  這句話一出口,就像被擰斷了一樣,漂浮在半空中,每個人都把它的分量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全沉默下來。半晌,海洋開口道:「要不,把媽接北京去吧,起碼治療水平能高一些。」但是這個建議馬上被水蘭否定了:「我們院張副院長前年腦溢血,不放心這邊醫院,用車送到了大連。結果到那邊就不行了。那邊醫生說這病最忌諱的就是長途運送和過多搬動,會加重出血。我覺著給媽換個好一點的病房,還是在這邊治療比較保險。就是真去北京,也得等媽情況穩定下來再說。」她沉吟著,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一樣掏出手機,對弟弟妹妹說:「要不我給致公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想想辦法。」

  水蘭打來電話的時候,沈致公正陪著省里來的領導視察工作。所謂視察,大家心裡都門兒清,其實不過走走形式。大冷的天,領導屈尊到這麼個小地方,自然不是受凍來了,關鍵是視察基層同志的接待工作,能不能盡心盡意讓領導吃好玩好,算是讓領導在百忙之中休個小假,基層同志的工作能力如何,自然能從中得到充分體現。

  然而妻子頻繁來電幾乎破壞了他的全盤打算。領導坐在車裡剛視察完他展示的工作成績,正意氣風發地發表著鴻篇大論,不識時務的手機鈴聲卻驟然響起,將領導的指示切成兩截。他尷尬地接起電話,原來是為了老岳母轉病房的事。他心下更是不愉,當著領導又不好發作,只得含混應答,什麼「不能搞特殊化」之類的官腔全用上了。他心裡清楚得很,這種回答與其是給老婆聽,不如說是給領導聽。給領導留下沒眼力見兒的惡感已是難免的了,不如把握機會做做清廉秀,也未嘗不是化被動為主動的妙計。

  思量來去,他還是瞅准車加油的空,跑到加油站外頭給老岳母所在的二醫院孫院長打了個電話。說起來兩個人是平級的,平素也沒有打過什麼交道,僅僅是上次二醫院安裝電梯需要技監局檢測批准,才有過一面之緣。對於電話能否奏效,他只有五成把握。孫院長倒是個痛快人,一聽清了他是誰,就滿口應承儘量安排。這不禁讓沈致公感到一絲得意,有時候,權力這玩意兒不管大小,只要有,就是好東西。

  被沈致公哼哼哈哈幾句就掛斷電話氣個半死的水蘭在病房裡望著仍舊昏迷不醒的母親一籌莫展。當著弟弟妹妹的面被當局長的老公晾得下不來台,水蘭覺得顏面盡失。如今的局長夫人,是受人艷羨和抬舉的主兒。包括在弟弟妹妹心目中,她也得是體面人。可有了今天這麼一遭,誰知道弟弟妹妹心裡得怎麼嘀咕自己呢?

  這時,張醫生陪著一位穿著白大褂上了年紀的老大夫和另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走了進來。張醫生向水靈幾個人介紹:「這是我們孫院長,這是我們腦外科的楊主任。」

  孫院長說話簡練又客氣,三言兩語先把老太太換病房的事給解決了,又特意叮囑那位楊主任再給仔細看看老太太的CT片子。末了,衝著姊妹幾個說:「技監局沈局長打電話來,我才知道老太太是他岳母,怪我們照顧不周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儘管提出來,能幫忙的我絕對沒有二話。」

  大家聽了這句都有點驚訝,水蘭驚訝最甚。不過她馬上就壓住了打心底里湧起來的滿足,佯裝嗔怒地對妹妹數落沈致公:「哼,他辦完了也不說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弄得我們還措手不及。」

  高幹病房的確不枉「高幹」定位,光是空間上就顯示著優越和大方。陳設雖不複雜,可電視空調一應俱全,還有獨立衛生間。病床邊上有單設的陪護椅,坐臥兩便。四周牆壁被刷得雪白,連同病床上的被褥枕頭一樣一塵不染。

  母親被安置得妥妥噹噹,各種監控儀器各司其職,吸氧機也正常工作。楊主任重新給老太太細心檢查了一番,仍然建議保守治療,並叮囑海洋他們多為老太太按摩、活動關節。

  楊主任前腳剛走,范磊就攙著喬家老爺子喬戰勇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老爺子又想走快,腿腳又不利落,一臉焦急倉皇,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腳砍掉。

  看見二兒子也在,喬戰勇原本就焦急的火燒火燎的心更被澆上了一壺油。要是情況穩定,海洋不至於大老遠的從北京趕過來。他只覺得,老伴八成是不行了。磕磕碰碰地撲到床邊,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老淚縱橫。

  「哎呀爸,您看您這是幹什麼?」水蘭趕緊扶老爺子在床邊坐下,寬慰他道,「媽沒您想得那麼嚴重,醫生說昏迷是正常現象,過一段時間就會醒過來。」

  老爺子點點頭,嘆了口氣:「就差小四了。我就擔心你媽要是突然……那就見不著了。」

  「不會的爸,」水蘭握住老爺子的手:「您跟我媽都還沒看見小四結婚,能放心走嗎?走,能閉眼嗎?」

  范磊替下將近一日一夜沒合一眼的海洋,讓海洋跟老爺子一道從醫院回了家。扶著老爺子遠遠望見自家院牆上騎著的一抹殘陽,海洋的心裡突然泛起一種莫名的感動。

  喬家老兩口還住的是幾十年前蓋的老平房,環繞幾間屋,用紅磚圍出一個不大的院子。因為建得太早,院子連廁所都沒有,後來就倚著院門口的牆,又搭了個露天的簡易小廁所,人站在裡面,外頭人來人往的全能看到。海洋做生意手頭活便之後,提了好幾次想給父母買套像樣的單元房,可都被母親拒絕了。她不願被關進鴿子籠一樣的單元樓里。「你想想,就你爸那胳膊腿,要是住樓房,見天上上下下的我能受得了嗎?可別給我出么蛾子了!」母親既然不同意,父親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別的主意。老兩口就一年一年的,在這愈來愈顯頹敗的舊平房裡衰老下去。

  伺候父親吃了藥,海洋拉把椅子,在父親的躺椅前坐下。沉吟片刻,海洋道:「不是我不讓小四回來。現在小四在美國是『黑』著,要是回了國就再也出不去了。」

  老爺子抬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現在人家正經『海龜』回來都沒工作,他一個在美國瞎混的回來能幹嗎?不是我提,當初您和我媽讓我管小四,我給他找了多少工作他都干不下去。沒辦法我這才花30多萬送他出去。雖說他現在在美國是打黑工,可大小也買了輛車,也租著不錯的房子,估計掙錢還行,說不定哪天美國大赦,還能混著個綠卡。就算最後他還得回來,起碼也得再掙些錢再說呀。要不他回來還靠我管著不成?」

  父親無話,半晌後嘆了口氣:「我心裡有數,小四的那些麻煩事多虧你給他張羅了。是我和你媽沒本事,從小就把他慣壞了。」

  「也不是這麼說……」海洋看著老父親灰白的頭髮,心裡不忍。

  「我聽水靈說,謝言住院了?」

  海洋這才想起來,自己幾乎整整一天沒給謝言打電話了。他趕緊掏出手機撥謝言的號碼,可接通的長音「嘟嘟」地響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無人接聽。難道謝言也出了什麼問題?他恨不得能像無線電波一樣立刻飛回北京。他決定就照父親說的,母親一醒,就趕緊回去,無論如何,他要陪著謝言等孩子降臨。

  母親病情的突然惡化是在凌晨時分。那時候海洋已經聯繫上謝言,知道她沒接電話是去跟病房管理員吵架了。騰出來的病房床位被管理員一個同學的老婆走後門加塞占去了,謝言氣不過,又擔心新來的一個得了流感的孕婦傳染自己,一氣之下收拾東西回了父母家。海洋打了一圈電話,千方百計托關係找熟人,說好了第二天一定給謝言安排出病房床位,又擔心自己跑這麼一趟又被老馬那王八蛋鑽了空子,不兌現一周內給錢的承諾,思前想後,剛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就接到了水蘭打來的電話。

  「媽突然情況就不好了,大夫正在搶救,可能不成了……」水蘭的聲音帶著哭腔,「你趕快過來吧!」

  海洋和父親一起趕到醫院,得知母親腦內又有血管破裂,顱內壓太高,需要馬上作手術,否則會有生命危險。然而手術也存在50%的死亡率。作,還是不作?楊主任拿著手術書,默默地等待喬家一家人做決定。

  「作。」海洋沉默半晌,果斷地說,「手術起碼還有50%的希望,你們說呢?」

  水靈和水蘭滿眼淚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搭腔。

  范磊輕輕咳了一聲,開口道:「我同意海洋的。」

  海洋把詢問的目光轉向父親,輕輕叫著:「爸?」

  喬戰勇看看團團圍住他的兒子和女兒,又看看搶救室的方向,兒女們焦灼又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

  終於,老爺子輕輕點了點頭,但已經滿眼淚水。

  手術室的紅燈從亮起開始就讓喬家人覺得像永遠都不會熄滅似的。每一秒鐘都被拉成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在深夜死寂的走廊里,那一盞紅燈成了母親從生死線上重回人間的唯一一點指路的光亮。老爺子呆坐在冰涼堅硬的長椅上,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地面,連海洋往他手裡塞了一杯熱水都渾然不覺。海洋為父親打了水後,在水蘭的身邊坐下來,茫然地咔咔掰著手指關節。然後,手機響了,岳母許萍在那頭幾乎要哭出來:「海洋啊,我們在醫院……」

  海洋騰地站了起來。

  許萍在電話里告訴他,謝言夜裡4點多羊水破了,血壓也不好,送到醫院後大夫說嬰兒可能被臍帶繞頸,要立即剖腹產手術。「醫生問如果有危險,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言言雖說是我女兒,可她也是你媳婦,所以我怎麼也要問你一下……」岳母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海洋在電話這頭也是淚流滿面。

  「保大人,當然保大人!我,我,孩子可以一輩子不要,但是一定要保住謝言。一定要保住!」海洋像困獸一樣嘶吼著一拳打在醫院的牆上,父親和姐妹幾個都驚呆了。

  雖然家裡人都要自己快趕回去,自個兒也是歸心似箭,但是就算立刻走,到北京也是晚上了,況且媽還在手術室里生死未卜,海洋感覺自己整個人像被一柄大鋸呲啦呲啦地鋸著,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他喘不過氣。

  「范磊啊,」喬戰勇看著兒子打完電話,突然開口叫三女婿過來:「你馬上去給你哥買回北京的票,老二得趕回去。」范磊答應著,快步往外走。

  「哥,你放心,嫂子肯定沒事的。」水靈走到哥哥身邊,握住他的手。海洋手心裡全是濕漉漉的汗,水靈覺得自己握住的像是一塊冰。

  海洋含含糊糊地點著頭,心亂如麻。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又給小蔡打電話問情況。他眼睛緊盯著這邊的手術室門,耳朵里聽著小蔡給他匯報千里之外那個手術室的動靜,兩邊同樣的無聲無息讓他的精神瀕臨崩潰。突然,手術室門被輕輕打開,兩個護士推著作完手術昏迷的老太太出來,急急往重症監護室那邊走。走廊里的水蘭、水靈和老爺子全都撲了上去,「老太太」、「媽」七嘴八舌地叫著。可老太太除了頭上密密匝匝地纏著厚厚的紗布外,跟進手術室之前並沒什麼不同,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海洋迎著跟在擔架車後面走出的楊主任走上前去,關切地問道:「怎麼樣啊楊主任?」楊主任的眼睛裡全是血絲,看上去疲憊不堪。他摘下口罩,微微朝海洋笑了笑說:「手術情況還基本順利,出血都已經控制住了。但是目前我還不能跟你們保證什麼,以後的幾天是監護重點,隨時可能會有反覆,所以你們家屬也要作好準備。」

  海洋聽著,不知道心裡該是喜還是愁。他走到ICU重症監護室外,一家人都聚在玻璃那兒,從那裡可以看到老太太已經被安頓在病床上,各種監護儀器又重新接好。老太太就像一棵渾身到處伸出枝丫的樹,靜靜地躺著,隔這麼遠,連生命的跡象都看不出來。

  水蘭讓弟弟妹妹和父親都回家休息,可誰都不願走。於是一家人都守著監護室里的老太太,盼望她能儘快醒來。海洋又給小蔡打了三個電話。打第三個電話時,謝言的手術已經進行了快兩個小時了。

  小蔡還未開口,這邊手術室的燈也滅了,他激動地大叫:「完了,完了!」

  海洋渾身驚起一身冷汗:「什麼完了?小蔡你可別嚇我!」

  「手術完了海洋,」小蔡一邊說一邊跟著謝楚德和許萍往手術室門口跑,「你等會兒,我一會兒給你撥過去。」

  海洋連聲急喊:「別掛,別掛!小蔡,求你別掛,讓我聽著!」

  雜沓的腳步聲和「怎麼樣,護士」的詢問聲從聽筒里傳出來,海洋把話筒貼緊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丁點兒細微的聲音。他模模糊糊地聽到小蔡說,好像有孩子哭。他緊張而又興奮地連連追問,可小蔡根本顧不上回答。

  終於,他聽到岳父母叫「言言」的聲音,只有關切,並不張皇。他沒聽到謝言的回答,但他知道,妻子肯定是沒有大礙了,心上的大石頭驟然被卸下一大半,可孩子呢?

  正忐忑著,謝言虛弱但是平靜的「餵」在他耳邊響起,他急忙叫著謝言的名字作為回應,仿佛怕不夠大聲就會失去她。

  「是個小丫頭。」謝言輕聲告訴他。

  海洋喜極而泣,連連點頭:「丫頭好,丫頭好。我喜歡女孩。」

  「那等你回來再起名字吧。」

  「哎,好,言言,你受委屈了。」海洋想像著妻子這會兒蒼白疲憊的樣子,還有女兒不知像他還是像妻子的小臉,恨不得插翅飛過去。

  「不委屈。」謝言聽著丈夫的撫慰,看看懷裡有著皺皺巴巴粉紅色臉的小女兒,由衷地感到驕傲:「為了她,一點兒也不委屈。」

  從來都只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但喬海洋還真趕上了「福」的雙至。在謝言千辛萬苦把小丫頭平安帶到人世之後,第二天,一個摻了水分的奇蹟也把喬家老太太從漫長的昏迷中喚醒。除了一手締造這個奇蹟的謝言之外,守候在老太太身邊的人都不明就裡,以為從前只有在電影電視裡才能得見的傳奇故事確實發生在了自己身邊。

  老太太是被嬰兒的哭聲叫醒的。楊主任曾經交待喬家人,要儘量多跟老太太說話,多叫叫她,以幫助她儘快醒來。水靈於是福至心靈般地想到一個主意:讓老太太聽聽她小孫女的哭聲。海洋作為長子卻一直沒孩子是老太太長久的心病,現在總算抱上孫子了,這消息對老太太來說不啻是個大刺激,讓她聽聽孩子哭,說不定能管用。

  撥通了謝言的電話,喬海洋這才得知,孩子一出生就被送進了育嬰室的保溫箱,連謝言都沒有機會多抱她一會兒。謝言的解釋是合情合理的,她說這是因為孩子早產體質弱,醫院對早產兒一般都要放保溫箱觀察幾天,而且自己現在奶還沒有下來,也得靠護士照料著給孩子餵奶粉。然而海洋還是覺得心裡不踏實。為了讓自己心裡的疙瘩稍微松一些,他甚至問了謝言一個很混的問題,她們家裡有沒有什麼遺傳病史,氣得謝言差點把電話掛了。女兒落地讓他頭一次深刻體會到為人父母的不易,從這個小生命降生開始,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要牢牢系在她身上,她的每一丁點好與不好,在父母這兒都會帶來被放大千萬倍的焦慮或喜悅。這一團亂麻一樣悠久而紛繁的糾纏,父母既不得解脫,也不想解脫,真正是痛,並快樂著。

  現在水靈提出的建議,使他不得不將孩子的情況如實告訴家人,孩子要在保溫箱裡觀察到條件合適才能被允許抱出來。他和謝言的結晶仍然在保溫箱裡,謝言作為母親也只能在育嬰室外面,隔著厚厚的玻璃遠遠望她一會兒。聽了海洋轉述的小姑子的想法,謝言猶豫了一下,答應幫海洋想辦法。

  謝言的辦法就是,求助同屋的另一位產婦,讓她的孩子哭給千里之外素昧平生的老太太聽。

  這個健康寶貝兒洪亮的哭聲善良地欺騙了電話這頭的所有人,尤其是海洋。他的耳朵像海綿吸水一樣貪婪地搜集並儲存著音調的每一絲細微變化,忘了這哭聲本來是應該送給母親的。水蘭和水靈也為小侄女聽起來底氣十足的哭聲欣喜不已,認為北京的醫生也是為了多收錢昧著良心瞎糊弄人。等孩子哭得都有些聲嘶力竭了,海洋才想起把電話舉到沉沉昏迷的母親耳邊,滿懷期待地看著母親臉上每一道凝固的皺紋,仿佛在嘹亮哭聲的激發下,下一秒,這些凝固的皺紋就會柔軟起來,構成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大約真是「孫女」的哭聲起的作用,很快,老太太的心、腦監護儀器上都出現了大幅波動。沒過多久,老太太像從長達數百年的靈魂出竅狀態中回過神來,艱難但真實地睜開了眼睛,迷惑茫然地看著身周一張張驚喜交集的臉。

  水靈先是紅了眼睛,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喬家的廚房自打老太太犯病以來就沒有這麼熱鬧過。人人都為老太太的甦醒而歡天喜地,也有了心情正正經經地張羅一頓飯菜。水靈和范磊兩口子又是炒菜又是燉湯,忙活了老半天,裝了好幾個保溫筒和保溫飯盒。水靈攙著老爺子,范磊和海洋把飯菜拎著,還為老太太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打成個小包袱,一起來到醫院。但大家的喜悅馬上就被一個問題沖淡了——老太太不認識人了。

  據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腦細胞恢復要個過程,家屬要多跟老太太說話,多給她講講過去的事什麼的,有助於她恢復記憶。一家人於是圍在老太太床前,開始幫老太太尋找記憶的回顧之旅。

  喬戰勇是最先開口的,跟老伴劉英一同走過的這風風雨雨四十年讓他一時間幾乎不知道該從哪兒回憶起。無論隨手擷取哪個片斷,對他來說都是豐富的,獨特的,但他記得,老伴會記得嗎?

  思來想去,他選擇了初次跟老伴正式見面的經歷,他相信那對老伴而言是永遠都會刻骨銘心的。

  「老太婆,」喬戰勇在老伴床邊坐下,看著她混沌如蒙童一樣的眼睛,親切地叫著,「你不是總說自己記性最好嗎,你怎麼連人都不認識了,要是這樣,回頭我跟楚先生他們幾個說起來,人家可要笑話你了。」老太太表情漠然依舊,並無反應。老爺子接著說:「你真不認識我啦,你仔細看看我,我可是那個騙子啊……」

  聽了這話,老太太死命地盯住他的臉,眼睛裡像有一層霧氣在慢慢散去,目光漸漸變得明白起來。半晌,老太太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含糊的詞:「喬連長,不,喬班長……」

  兒女們在旁邊激動地看著,水蘭高興地連連點頭:「對,媽說得對!」

  「這個,」喬戰勇指著水蘭給老伴介紹:「這是老大,65年7月生的,在劇團唱戲,想起來了嗎?」

  老太太茫然看水蘭,水蘭起個身架,做了幾個動作,又唱了兩句京戲。老太太終於再次聲音含糊地說:「水蘭……」

  老爺子很為自己這個方式奏效感到得意,繼續指海洋:「這是老二,67年7月生的,屬羊,從小就特別淘,你老說他上輩子是狼變的,是披著羊皮的狼。」

  海洋期待地看著母親的嘴,希望能聽到母親說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老太太疑惑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半天也沒聲音。

  老爺子並不泄氣,繼續指水靈:「這是老三,69年7月生的,咱們家就屬她性子最好,你老說她什麼都好,就是太老實,想起來了嗎?」

  水靈把身子撲到老太太面前,給母親仔仔細細端詳自己的臉:「你看看我,媽,我是水靈啊!」然而跟海洋一樣,老太太也認不出水靈來。水靈回頭看看哥哥,又看看父親,難過地起身。

  老爺子又從懷裡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老四海明在美國自由女神像前的留影:「這個,這個你該認識吧?老四,現在在美國,咱家老小……」

  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就擠出兩個字:「海明」。

  「對,沒錯!」老爺子剛興奮了一下,突然覺得不妥。老太太只認出了老大和老小,無疑讓老二和老三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他抬頭去看海洋和水靈,果然,兩人站在當地,表情都很窘,像是手腳都沒合適的地方放了。

  老太太的病在漸漸恢復,人倒是都能認出來了,可家裡人照顧起來一點沒覺得比她昏迷時省心。老太太一輩子好強,現在讓人伺候著似乎覺得自己寒磣,更加不願承認自己剛醒那會兒有認不出人來的狼狽時候。范磊給她削了個蘋果餵到嘴邊,可她竟然張不開嘴來咬,一氣之下,把蘋果也扔了,又把病床邊上能夠得著的東西全給丟了出去。

  這只是老太太折騰的開始。看她慢慢明白過來了,海洋他們就把謝言生了的消息告訴了她。老太太開始挺樂呵,還記得自己聽見了孩子哭,可一聽說謝言生的並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孫子,而是個丫頭,臉色馬上陰沉起來。水靈安慰母親說,小丫頭特漂亮。沒想到老太太撂下一句話:「兒子隨媽,丫頭隨爹。我就不信她隨海洋能長出什麼好來!」然後就轉個身閉目養神,拿後腦勺對人,不再理睬大家,子女幾個只有無奈苦笑。

  看母親的身體狀況日益穩定,海洋的心基本上被還沒見過面的女兒占滿了,迫不及待想趕快回去看看,連收拾東西時都有些心慌意亂。

  喬戰勇看兒子在房間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搜羅自己的東西,不禁微笑了。他很能體會此刻兒子的心情。當年,他得知自己作了爸爸之後的第一個探親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他也是如此百感交集,夜不成寐。

  他把老伴生病之前就為孩子準備好的小被褥和小衣服打成一個大包裹交給兒子,又給了兒子一個紅包。海洋推辭,卻推辭不掉。

  「拿著,這是爺爺奶奶的心意。」老爺子把紅包硬塞進兒子手裡,瞪了他一眼不許他再拿出來,這才接著說:「回去替我們給謝言她爸媽帶個好,就說對不住他們了,老太太不能過去給伺候月子了。還有個事,海洋,你這回回去就在北京過年吧,別回來了。」

  海洋拿著紅包,不解地望著父親。

  「我們這個歲數,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了,你看你媽現在這樣,估計以後床前離不開人。你們在北京,你和媳婦又都忙,所以我覺著還是指望你姐你妹現實。」

  海洋聽著父親的話,囁嚅著想說什麼,被老爺子微微搖頭示意著給堵回去了。老爺子繼續說道:「你也知道,咱們這邊,閨女嫁出去了就算人家的了,養老送終這種事要歸兒子媳婦管,但是婆媳終歸難相處,實際情況不會像你想的那樣簡單。我知道謝言明理,你們有孝順你媽這份心我們已經很知足了,所以,你要是聽我的話,就別回來,你那邊工作忙,孩子又小,這邊好歹你姐姐妹妹四口人呢。」

  海洋思忖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說:「我再看吧爸。」

  海洋很快就回來了,謝言心裡挺高興。更讓她高興的是孩子身體見好,醫生說以後每天可以有一個小時離開保溫箱。雖然只有短短一個小時,但她終於能夠每天都抱抱親親這塊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親手給她餵奶。孩子很乖,溫順地由著這個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她應該稱為「媽媽」的奇怪大人摸她的小腳,捏她的小屁股,親她的全身。在媽媽告訴她,過幾天就帶她回家,家裡有專門給她準備的小床還有好多玩具時,她咧開嘴,開心地笑了。

  看見她笑,謝言和許萍都忍不住掉下淚來。謝言突然想起,應該給海洋和他的家人分享一下這種快樂,於是撥通了海洋的電話。海洋在電話這一頭激動得快要把手機攥碎了,連聲叫丫頭,讓她哭一聲給爸爸聽,謝言也不斷敦促懷裡的小寶貝要她和爸爸打招呼,可小姑娘很沉得住氣,似乎在報復爸爸沒有親自迎接她出生,無論兩邊怎麼著急,都一聲不吭。最後還是許萍想出了辦法,用奶瓶餵孩子喝了兩口奶之後忽然把奶嘴從孩子嘴裡拔出來,這下孩子終於號啕大哭。謝言忍著心疼,要海洋趕快把電話遞給老太太聽。喬家一家人都以老太太為中心圍成一圈,凝神諦聽著這個家庭新成員的發言,每個人臉上都滿是期待和高興。

  喬家爺爺奶奶姑姑們聽個沒夠,許萍能理解,可也心疼小外孫女。她剛出了保溫箱,身子骨還弱,聲嘶力竭地像是要把自己哭昏過去,誰看了也不忍心。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輕聲對女兒說:「聽聽就行了吧,言言,別讓孩子哭太久了。」正聚精會神聽著的劉英老太太聽到了這句話,臉色立馬陰沉下來。謝言等孩子又哭了幾聲,這才把奶嘴塞回到孩子嘴裡,孩子頓時不哭了,又開始用力吸吮。謝言拿過電話,愉快地向婆婆問好,問她有沒有聽到孫女哭,卻被婆婆一個冷釘子碰了回來:「聽見了,我還沒聾。」

  聽出婆婆話音不對,謝言也沒往心裡去,又問候她的身體,劉英卻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語調。謝言覺得納悶,只好訕訕地說:「您安心養病吧媽,等您身體好了,我還得勞煩您帶小孫女出去玩呢。」沒想到這句話戳到了老太太的痛處,引出了滔滔不絕的抱怨,說謝言他們做什麼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當初要是聽自己的,現在有個孩子在眼前跑來跑去的,自己有個事情惦記,也不至於得上這個病。

  謝言越聽心裡越不是味兒,又不好意思把電話扔了不聽,而另一頭的海洋為母親舉著電話,也是尷尬不已。還好喬戰勇也聽不下去了,把電話搶了過來,安慰了謝言幾句,這才沒讓老太太說出更過分的話來。

  喬戰勇曾經不止一次又愛又恨地說老伴劉英這輩子就是「歪嘴騾子賣了個驢價錢」——吃虧都吃在嘴上了。這個評價,喬家的兒女也都同意。要說劉英絕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也從來沒少為別人操心,可就是說起話來不中聽,結果往往費了力還不落好。先把兒媳親家得罪一遍,她支使水靈去找城西的楚先生要個催奶的方子。「謝言早生了一個多月,肯定沒奶。我記得你姐當初生小林沒奶,我就從楚先生那求過一副方子,你姐吃了挺管用的。你趕緊過去一趟,請楚先生配幾付藥給你哥帶回去。」

  老太太雖故作平淡,可海洋聽出了裡面對兒媳婦和小孫女的惦念。母親的自相矛盾讓他頭疼又無奈,只有苦笑。

  帶著楚先生配的中藥還有家裡人為謝言和小寶寶準備的大包小裹,海洋像個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一樣肩扛大包袱,手拎手提袋,風塵僕僕地推開了謝言所在病房的門。

  第一次將女兒抱進懷裡,喬海洋突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完整了。在她還沒有來臨時,他無數次擔心自己有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去承托這個生命,甚至覺得她的到來會打亂自己已經習以為常的生活步調。可現在看著襁褓里好奇地回望著他的女兒,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從他的心輻射到身體各個角落,他發誓,就算犧牲一切,也要呵護這個小生命的平安、周全與幸福。

  看到海洋的眼角沁出淚花,謝言輕輕把頭偎在丈夫的肩上,手去摸孩子的臉:「寶貝兒,這是爸爸,你仔細看看,可記住了啊。」

  從天而降的陽光靜靜落在他們身上,一家三口在金黃的光線中仿佛成了個凝成一體的雕像,輪廓上暈著淡淡的光。

  同妻子和女兒心無雜念相守的幸福時刻終究是短暫的,很快,海洋就又要面對公司繁雜而令人頭痛的大小事務。雖然對馬自立不肯痛痛快快付錢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可當海洋撥他手機聽到關機,再打到公司秘書又說馬總出差去了外地時,海洋才意識到問題比他原來想像的更為棘手。春節還有幾天就到了,馬自立那種無恥之徒可以棄信義於不顧一走了之,自己答應工人要兌現的工資卻必須予以解決。可是,錢從哪兒來呢?

  跟小蔡巡視完工地並囑咐小蔡三十和初一給民工們放假,海洋特意去買了個洋參煲老雞帶到醫院給謝言。看著妻子低著頭輕輕吹湯匙里的湯,神情專注單純得像個孩子,海洋在心裡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開口說:「言言,我想明天把股票都出了,你說行嗎?」

  謝言像驟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樣「咣」的一聲把湯匙扔進碗裡,猛地抬頭叫道:「你瘋了!當然不行!」海洋看妻子反應如此劇烈,便不再說什麼。謝言放下碗,摸摸海洋的頭:「你沒發燒吧!這一年咱們股票虧了有40%,你現在出就等於割肉,虧的錢就徹底打水漂了!」

  海洋囁嚅著動了動嘴唇,謝言從口型上看出他想說「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氣,儘量心平氣和地勸海洋:「咱們又不等錢用,不是說好了股票里的錢就先做長線,大不了以後留給閨女當遺產麼?」

  「可現在我等錢用啊……」海洋難以正視妻子的眼睛,這句話說得好象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樣。謝言注視著丈夫,半晌,明白過來:「那個姓馬的還是……」

  看海洋無奈點頭,謝言也體會到他的苦衷。沉默了一會兒,她開口問道:「你需要多少?」

  第二天是節前股票最後一天開市,海洋一大早就趕到了交易所。他和謝言商量好,家裡先湊出一百萬來填窟窿,加上公司帳上這幾天能到的200多萬,年前給工人們發下去。為湊這一百萬,家裡存摺上的60萬現金和1萬美金只給謝言留下了10萬以備不時之需,其餘全數轉到公司帳戶,還不夠的就拿股票賣了補足。

  家裡買的幾支股票都被套牢很久了,更不能指望短期內有反彈的可能。海洋在證交所大廳里的自助式電腦旁來回翻看幾支股票的K線圖,半晌,終於選定了一支,以6.84的價格將5萬股全部出清。把湊到的所有錢轉入公司帳戶後,海洋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到了背水一戰的危險邊緣了。

  喬家老太太劉英這幾天身體恢復得不錯,精神也慢慢回來了。送到嘴邊眼見著老太太被調養得氣色一天比一天健旺,很快,她就厭倦了天天對著病房裡的白牆。這天中午,非讓水蘭推她到醫院的中心花園裡曬曬太陽。

  中心花園裡坐了幾個老病友,老頭老太太們在病房裡寂寞得狠了,湊到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而主題無非就是兒女和自己的身體。

  「不是我說,人老了得這病,就是上輩子沒做好事。癱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別人伺候,自己受罪不說,還遭人煩!子女孝順還好,不孝順把你往床上一擱,管口吃的就行了,我那個病房12床一老太太,得褥瘡背上爛那麼大一個洞……」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頭沖老病友們邊說邊比劃出足有一個海碗碗口那麼大的地方,唏噓道:「哎呀,受罪受大了。」

  這一番話讓老太太聽得神情黯然。活動腿腳的老太太忙批評老頭:「老齊,你別盡說那些倒霉的,那是她命不好沒攤上好子女。你看人家老姐姐。」她轉向老太太:「他說得都特殊,你有福,攤上好子女。我看他們跑前跑後的,可孝順了!」

  老頭兒搖頭插嘴道:「光孝順不夠,還是人家大妹子能生,生4個吧?」看老太太點頭,老頭兒挺為自己說得入情入理而得意:「就是,要是獨生子女趕上這事,沒人換班,光陪床這一件事就得累趴下了。孝順管個屁用,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呀!」

  活動腿腳的老太太似乎特別有共鳴,連連點頭:「對,對,這話在理。兒女多,總能混出個把有點錢的,有點本事的。現在醫療費那麼高,單位也不管了,要是沒錢就只能等死了。老姐姐,要我說你有福,兒女孝順不說,還有本事。你住那個高幹病房一天怎麼也得200塊吧?還有那些個藥。你看看你恢復得多好,我當初從做完手術到能出來活動得有快一個月,你才一個多星期吧?」

  劉英一時不知該贊同還是反駁好,只得含含糊糊應道:「啊,是。」

  「就是嘛!」那老太太把腳放下來,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地搖頭說:「我告訴你老姐姐,這藥和藥可是不一樣,你用的肯定都是進口藥,那和國產藥價錢差著老了!要我說這就沒有花錢的不是,您看看您這身子骨,這臉色,您再看看老齊,差多遠啊!」

  輪椅上的老頭兒眼睛一瞪跟她打趣:「哎,人家大妹子有那個命,你吃什麼醋呀!」練腿腳的老太太也笑了:「咳,吃醋不也是瞎吃嘛!什麼人過什麼日子,人不能跟命爭,爭也白爭!」

  老太太尷尬地笑笑,一團心事就在此時像童話里的豌豆,剛播下種就長出了蜿蜒的莖,擰著扭著,不斷枝繁葉茂,一直長到天上去。

  謝楚德和許萍都圍在謝言床邊,看謝言輕輕咯吱孩子逗她笑。許萍的感冒還沒好,怕傳給女兒和外孫女,在屋裡還戴著大口罩。看到海洋過來,一家人高興地計劃起大年三十的年夜飯,還說要請小蔡兩口子一起來,和和美美地過個團圓節。

  小寶貝被媽媽逗累了,張開嘴巴打呵欠,鼻子皺得像一隻小貓。謝言看得噗嗤一聲樂了。海洋馬上提議,給孩子取小名叫「貓貓」。

  「這名好,貓有9條命,這名好。」許萍一聽就讚不絕口。謝言也為這個有9條命的寓意樂得合不攏嘴。她輕輕地抱起孩子,用鼻子蹭著她紅潤如花朵的臉頰笑道:「來貓貓,讓媽媽抱抱。」 病房裡一時間融融泄泄溫暖如春,仿佛將窗外滴水成冰的寒冷完全隔絕在外。

  自打出去曬過太陽,喬老太太的情緒就一直不太高。輪椅老太太說的「一天200塊」、「進口藥可跟國產藥價錢差老遠」就像身邊嗡嗡著揮之不去的蒼蠅,無時無刻不在煩擾著她。她問水蘭自己在這病房裡住要花多少錢,水蘭卻只要她安心養病,別操心錢的問題。她又趁護士給自己換輸液瓶的工夫向護士打聽自己輸的這藥的價錢。

  「100多一瓶吧。」護士垂著長長的睫毛往手裡的表格上記錄,看不出口罩下的表情,隨口回答道。「那,姑娘,我住這回院得花多少錢呀?」老太太不甘心,再度追問。

  護士詫異地抬眼看看她,又往表格上寫畫,寫完才告訴老太太:「3、4萬吧。」護士帶上門離去,這個回答卻像一柄小刀子,從老太太的心頭狠狠划過。老太太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小水說,他可想您了,天天在家嚷嚷著要過來看您。」水靈給老太太擦完腿腳,又把被子蓋好,嘴裡還撿著老太太愛聽的話逗她高興。

  老太太來了點情緒,接著水靈感嘆道:「要說,小水這孩子也不是隨誰,能說會道的,小嘴可會哄人了。」

  水靈的笑容微微變得有點不自在,隨口應著:「大概隨范磊吧,話多,貧。」「得了。」老太太不屑地撇撇嘴:「哼,范磊那嘴那腦子有他兒子一半靈巧就好了,你可別給他臉上貼金了。」

  水靈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難堪地笑笑,不再說話。

  已經上高三的沈林跟表弟小水完全是兩個風格。他和他這個年紀的幾乎所有男孩子一樣,有著青春末期瘦長的身條,臉上青春痘尚未完全消退,在皮膚上留著淺褐色的瘢痕。本來就因為長個兒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子,卻偏愛寬大的運動服,套在身上晃晃蕩盪邋裡邋遢。在所有的親戚里,沈林跟小姨最親。這是因為他小的時候水靈年紀也不大,又疼他是這家裡的第一個第三代,常常走哪兒都帶著他,也能跟他玩到一塊兒。隨著年齡慢慢增長,沈林跟父母的交流越來越少,而父母似乎也從來顧不上真正了解他在想些什麼,儘管心裡的事情他也不會對小姨講,但想起來,還是總覺得小姨更像個夥伴,而不是長輩。

  所以這次迫切需要錢時,他第一個想求助的人就是小姨。看小姨拿著暖壺出門給姥姥打熱水,他便也起身跟在水靈身後,在醫院的開水間裡吞吞吐吐地問水靈:「小姨,你能借我1000塊錢嗎?」

  水靈對於還是個高中生的沈林一開口就向自己借一千塊錢感到驚訝。看著這個似乎每天都在拔節,現在已經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大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勾著頭,艱難地說出這句話,水靈又覺得心疼。她知道沈林不是個無事生非調皮搗蛋的孩子,她看著他從眼皮子底下一點點長起來的。可是他拿這麼多錢究竟幹什麼用,而且不能向他的父母開口,水靈有些顧慮。但無論怎麼問,沈林都不願意告訴她原因,只保證肯定不是拿來做壞事。水靈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並且承諾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大姐夫婦,還有自己經常口無遮攔的丈夫。

  無怪母親常常說,兒女就是討債鬼。海洋在醫院裡寸步不離地照顧了寶貝女兒貓貓還不到24小時,就感到筋疲力盡,他真不知道這些天謝言自己是怎麼捱過來的。這天夜裡就是這樣,貓貓從上一段瞌睡中醒來就開始哭個不停,塞奶嘴進去被她吐出來,紙尿褲脫下來又乾乾淨淨,並沒有大小便。一直哭了20多分鐘,還沒有停的意思。眼看著謝言倦得倚在床邊打盹,海洋強打精神,把貓貓抱過來,在病房裡來回地走著,一邊走一邊還輕輕地顛。過了一會兒,貓貓的哭聲終於漸漸減弱到消失。海洋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嬰兒車裡放, 沒想到剛沾上床,這催命的小寶貝兒又大哭起來。沒辦法,海洋只好繼續抱著,拍著,哄著,溜達著。謝言經過這番折騰,睡意全無,無奈地看著這行狀滑稽的父女倆苦笑。

  手機鈴聲在貓貓停止哭泣後的靜寂病房裡聽起來特別突兀。海洋接了電話,把女兒交給謝言走出病房,小蔡和工頭李制文迎上前來,告訴海洋一個壞消息,幾個工人在下午放假時溜出去嫖娼,被聯防隊員模樣的人在髮廊里抓了個現行,現在人扣在髮廊,聯防隊員要罰款,否則就把人送派出所。

  「我操!」海洋一怒之下壓低聲音破口大罵:「還是有錢哈,還出去嫖!有生理需要能理解,怎麼就不知道找個安全的地方?春節前治安抓得緊,這麼多年在外面混,全混到狗身上了!」

  「對不起喬總,是我沒把他們管好。」李制文尷尬地小心陪著不是,「但現在不交罰款,人家就不放人。」海洋聽了更加生氣:「這不是明擺著敲詐嘛!我不信那幾個是聯防。」

  小蔡低聲道:「海洋,就算他們不是聯防,可咱們現在是有短握在人家手上,人家要是真報了警,咱不是更被動嘛。而且這裡頭有放線的大強,真要拘了,咱工地這暫時沒人能替他。」

  海洋長出了口氣,鐵青著臉問:「那他們說得交多少罰款?」

  小蔡和李制文對望一眼,之後,李制文用細得像蚊子哼一樣的聲音說:「一人3000。」海洋揮揮手道:「那就交吧。」李制文求助般地將目光投向小蔡,小蔡只好聲音稍大地把李制文的答覆又重複了一遍:「是一人3000。」海洋這才反應過來:「到底幾個?」

  小蔡把眼睛望向地面,不敢正視海洋:「7個。」

  「我操!」海洋的髒話再次脫口而出。過了片刻,他強忍住氣,吩咐小蔡說:「你從會計那支12000塊錢,告他們就這些錢,要放人就放,不放就送公安,反正我就出這麼多。」

  小蔡點點頭應道:「哎。」

  謝言在這時懷抱貓貓靠著牆從病房裡一點一點蹭出門來,望著走廊里日光燈管下三個神情嚴肅的男人,目光充滿詢問和關切。海洋幾個人看到她,趕快扶她回去休息。海洋扶著妻子柔弱的肩膀,看著她懷中又已睡熟的女兒,心頭百感交集,但最終還是輕聲在妻子耳邊說:「沒事,一切有我呢。」

  范磊從看到水靈回家翻箱倒櫃地找東西時就感覺她不太對勁,得知她是在找存摺時心裡就更不踏實了。

  他從柜子底部的衣服下面拿出上次給老太太交過住院費後掖進去的存摺交給水靈,希望她能主動告訴自己拿錢幹什麼用,可水靈並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是把存摺放進了自己包里,便跟往常一樣爬上床,鑽進被子裡準備睡覺。

  范磊忍不住問她:「你幹嘛呀?」水靈答得似是而非:「不幹嘛。」

  兩口子並排躺著,卻像有什麼東西隔在兩個人中間。有這種隔膜感,在范磊好像還是第一次。他聽著妻子勻淨的呼吸,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開口說道:「咱給媽交了住院費,摺子上就沒幾個錢了。本來我以為大姐和二哥會商量攤一攤,結果他們也沒提這茬。他們都比咱們有錢,你說你還往外貼,這是不是有點兒……太那個了。」

  水靈不知是睡著了還是裝沒聽見,並不做聲。范磊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不是摳門,是說這個事。按說老太太病了,該兒子出錢。你說小水上學,上奧數班,哪樣不用錢?俗話還說了呢,能者多勞,海洋人家在北京當著房地產大老闆,海明在美國掙著美元,哪個都比咱有錢,你說你……」

  水靈被范磊念叨煩了,突然一個翻身轉過來,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病的是我媽,不是別人。我替不了她生病,能出點錢讓她治你說我還要算計嗎?那小水從生下來就一直讓老太太幫著帶,那這錢怎麼算?」

  范磊被噎得直倒氣,卻也沒有話說。沒想到水靈接著低聲地說了一句:「再說我這回用錢也不是為媽。」

  水靈的這句話在范磊心裡留下了深深的疑慮。結婚這麼多年,水靈有的時候會罵他跟他吵架,可夫妻吵架那是過日子的正常現象,倆人親密無間互相不藏著掖著才會把不同意見都吵出來。兩口子在錢上也從來都是互相坦白——本來也沒有幾個,想存私房基本不可能。然而水靈神神秘秘地拿了錢不是為了她自己的媽,還不願告訴他為什麼,這反常的舉動讓他心裡打起小鼓。很多年前的一個人影影綽綽地從記憶深處浮上來。他越想趕走這個影子,它就越清晰。這一夜,范磊竟然史無前例的失眠了。

  人說怕什麼來什麼,第二天中午,范磊真的意外看到了頭天夜裡在他心裡盤踞了一整夜的鬼影子——水靈以前處過的對象張亦松。那是個無論從外表、個頭、學識還是能力上都比范磊強得不是一星半點的小伙子。當年水靈和他已經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大家都以為很快就能吃到他們喜糖了,卻不想水靈突然翻臉,跟張亦松分了手。張亦松傷心之下去了省城做公務員,水靈則重新跟車間裡的師兄范磊這樣一個大老粗工人談起了戀愛,而且很快提出結婚。喬家老太太死活不同意這門婚事,在二女兒面前吵過鬧過,打過她耳光,甚至不讓水靈上班,天天把她反鎖在家裡。卻沒想水靈愣是偷出了戶口本,砸爛窗戶跳出去跟范磊登了記。雖說生米煮成熟飯,老太太無奈之下只得讓步,可對范磊歷來就沒有好臉子,動不動會抻出聰明伶俐文質彬彬的張亦松來數落范磊的不是,直到小水都上小學了,還常常感嘆水靈命不好,沒嫁對人。聽說張亦松從政後一直青雲得意,現在已經調回大倉,升成了副市長秘書,范磊卻下了崗,在姐夫照顧下當一個窮酸保安,連帶著一家人也過得捉襟見肘,這下,兩個人之間更是有天淵之別了。

  范磊是給老太太往醫院送飯時遠遠望見了病房樓梯口那兒站著的張亦松,還有旁邊的妻子水靈。張亦松西裝筆挺,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面帶微笑甚至態度不乏親昵地跟水靈說著什麼。水靈背對著范磊,看不到臉。但是兩人簡單說了幾句話之後,張亦松轉身上樓,水靈也跟著上到了老太太所在病房的樓層,二人一前一後地進了病房。范磊看著這一切,心裡的疙瘩結得更死了。可他不放心妻子,還是緊隨在後面上了樓。

  昔日情敵在病房裡狹路相逢時,范磊明顯感到了對方的優越感。旁邊的老太太還為以前的准女婿、現在的市長秘書親自來看自己而感動不已,絮絮叨叨地回憶著當年水靈和張亦松戀愛時的情景,並沒有注意到女兒的臉色有多麼難堪。

  張亦松看出水靈兩口子的彆扭,知趣地告辭,臨走時給老太太留話道:「大嬸,您住院有什麼事就跟我直說,別看我離開這好幾年,可我心裡一直是拿您當自個兒媽看的,您有事就吩咐,只要能辦的我一定辦,不能辦的我也想辦法辦!」老太太感動得連連答應,幾乎要熱淚盈眶了。

  看張亦松走出了門,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哎,你瞧瞧小松出息的,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呀。」說著,不自覺地看了范磊一眼,范磊聽不下去,端起老太太換下來的一盆髒衣服,拿到水房去洗。水靈埋怨了母親一句,也跟著走出去。

  看著丈夫悶聲不響地拿衣服當仇人一樣狠狠搓洗,水靈知道他心裡憋屈,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引他說話,可范磊並不怎麼搭腔。水靈無奈,只得解釋道:「在醫院碰上的,我也挺意外的,也就隨便聊了幾句……」范磊一聽,憋不住了,立馬打斷水靈的話頭:「哎,哎,哎,你可別跟我說你們聊什麼了,我可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男人,我是很大度的!這個夫妻之間嘛要信任,最重要的就是要信任,這個……不是說了嗎,人這心裡是允許有個小鐵盒的,可以放點那些個什麼……」

  水靈看他故作大度,禁不住笑了起來,拿過洗好的衣服去晾。范磊在身後叫住她,試探地問道:「那什麼,咱家存摺上那錢,你,你沒放你心裡那小鐵盒裡吧?」

  水靈猛地轉身,盯住范磊的眼睛,半晌,很溫柔地對丈夫說:「我真是偶然碰上的。還有,錢和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真的。」

  范磊輕出一口氣,低聲道:「那我就放心了。那錢是給兒子上學用的,你要是給了他,那你肯定是有了外心,你和他,還有小水,你們三個……」

  還沒說出口的話被水靈嚴厲地截住了。范磊看妻子真生氣的樣子,訕訕地住了嘴。

  水靈緩和了一下語氣,伸出一隻手握住丈夫滿是肥皂泡的手,一字一頓極為認真地告訴他:「永遠不會有什麼我們三個!你、我、小水,咱們才是一家!」

  北京這邊,海洋剛陪著岳父岳母把謝言母女從醫院接回了家。家裡被謝楚德布置得喜氣洋洋又卡通味十足,還特別地掛上了一條寫著「歡迎貓貓回家」的橫幅。下午再添置年貨,晚上加上小蔡夫婦一起,熱熱鬧鬧吃一頓團年餃子。海洋跟父親也通了電話,知道那邊一切都好,謝言也跟公公在電話里為不能回去過年賠了不是,還親熱地講了好半天,說等貓貓長大一點、結實一點就帶她回去看望爺爺奶奶。本來這個除夕在所有人看來都將是圓滿的,所以又接到姐姐的電話,知道母親的病情有了起伏,海洋一瞬間都有點懵了。

  從後來接過電話的大姐夫口中得知母親又回了重症監護室,並且,聽他建議自己最好還是回去一趟,海洋馬上從回或不回的選擇中做出了決定。大姐夫這個人儘管在官場裡混久了,官味濃了些,可做事還是比較老成持重,看事情也比較客觀,他既然說自己應該回,必定是母親情況不好。這麼一想,海洋跟大姐夫說定了馬上回去,又迅速訂了飛去大連的機票,

  掛斷電話,他看到謝言難掩失望地看著自己,岳父母也是滿臉無奈,他心裡湧起濃濃的歉疚:「對不起,言言,爸媽,我還得回去,我媽……」

  謝楚德點頭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只充滿理解地說:「快收拾東西吧。」

  喬家的年夜飯就在大倉醫院的重症監護室里簡單地擺開。病房的小桌子上,雞、魚、豆腐和肉一應俱全,都用小碟子裝著,紅紅白白色澤也算鮮艷。外面不時傳來熱烈或零落的鞭炮聲,病房裡卻安靜得像處在另一個世界。

  水靈起身,拿起從家裡帶過來的一瓶「通化紅葡萄酒」,打開酒瓶,把酒斟滿一個個小杯子,再由范磊分別交到父親等人手上。大家都拿完了,水靈又多倒了一杯放在桌上,輕聲說:「這杯給媽。」

  喬戰勇把酒杯往高處舉了舉,朗聲道:「來,大家喝一口,就算過年了。希望來年咱全家都健健康康的,沒災沒病!」話沒說完,老爺子眼圈就紅了,他自己首先把酒一飲而盡,海洋幾個也隨著父親把酒喝光。

  病房裡的日光燈管發著冷冷的白光,氣氛很沉鬱,仿佛半空中有濃重的烏雲,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上。或許是不尋常的氣氛讓小水感到有點緊張害怕,他走到水靈身邊,倚在水靈懷裡,有點緊張地問母親:「媽,姥姥會死嗎?」

  范磊頓時呵斥兒子:「去!臭嘴!」小水委屈地看著父親,不敢說話。然而小水的話卻讓全家人都必須去面對一個他們不能迴避的問題,大家心頭的愁雲慘霧更是濃得要滴出水來。

  半晌,喬戰勇緩緩地說:「你媽沒病那會兒,我們倆去看了塊墓地,還下了定金。後來她也讓楚先生去給看過,說風水還行,能旺子女。」所有人都不吭氣,水靈聽不下去,難過地哽咽道:「爸,您別說了!」

  老爺子也不禁心下難過,稍頓一下,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好,我不說了,咱大年下的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就是想告訴你們一聲,別讓你們再為這事瞎忙活。」

  除夕就在一派慌張、忙亂和心不在焉中過完了,舊的一年也隨之揭過。在病房裡看著楊主任為仍然昏迷的母親做例行檢查,大家都祈禱新的一年可千萬別再有這麼波折了。

  然而願望總是美好的,生活卻該坎坷就坎坷,並不因人的意志而有所轉移。母親的病情倒還算穩定,喬家卻又出了件大事——沈林不見了。

  他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告訴父母說不放心姥姥,要回來看看。沈致公要水蘭陪著一起去看個老領導,就給了兒子一些錢,讓他自己坐長途車回家。沒想到,當水蘭他們晚點到醫院,卻根本不見沈林的蹤影。一家人在沈林可能去的地方四處尋找,水蘭甚至從家裡翻出了沈林三年前的電話本,照著上面的號碼一個一個打給沈林的同學和朋友,也都找不到沈林的下落。

  水靈這個時候才隱隱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下了大禍。這個魯莽的少年很有可能揣著她給的那1000塊錢離家出走了。看著大姐和大姐夫著急上火互相指責埋怨,一個說當媽的40大幾了還在舞台上瞎蹦躂,根本不關心兒子,另一個說當爸的只顧著想往上爬,沒一點良心,兩人的爭吵很快要升級成一場大戰,水靈終於忍不住坦白了沈林找自己借錢的經過。

  一家人都覺得水靈糊塗,水蘭更是氣得要炸鍋:「你可真行,水靈!他不讓你說你就不說!小孩子家一下子借那麼多錢,還跟家裡人保密,你說能是好事嗎!現在外頭那麼亂,賣什麼的沒有,你就不怕他去買個什麼毒品搖頭丸!」

  水靈抬起頭,認真地說:「不會,我相信沈林肯定不會那麼做,我從小把他帶大,我知道他是什麼孩子!」

  喬家除老爺子和沈致公外的人開始分成兩撥,一撥照顧老太太,另一撥就去找沈林。差不多到了時間,就輪換一下。楊主任說這邊老太太隨時有可能醒過來,大家又擔心老太太要是醒了見不著大外孫子,該怎麼跟她交待。

  眼看著沈林不見已近兩天還是音訊全無,水蘭心亂如麻,想要報警,沈致公又不答應,說丟不起那人。「你說他這是當爹該說的話嗎!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丟不丟人這碼事!」在老太太病床前,水蘭不禁紅著眼睛憤憤地向弟弟傾倒自己的不滿。

  海洋想了想,問:「姐,我說句話,你別不高興,是不是你們平時對沈林太嚴厲了?」

  「我哪兒嚴厲了!」水蘭幾乎是在喊冤:「你是不知道,沈林現在和以前一點都不一樣,什麼都不樂意說,問他兩句還就煩,回家就進屋抱著他那台破電腦。我說也好,學電腦將來也用得著,只要不出去瘋跑,我就知足!」

  聽了這話,海洋眼睛突然一亮,像得到了什麼啟發:「你說沈林願意玩電腦?」

  正說話間,一個亮著的頭像閃動起來,音箱裡傳來蛐蛐叫一樣的聲音。海洋點擊閃動的頭像,一個對話框跳出來,沈林的那個好友說:「哪兒去了這兩天?怎麼一直沒看見你!」

  海洋沒有理會,靜觀其變。好友接著提問:「不說話?受刺激了吧!」海洋依舊沒回答。好友的字一行行在屏幕上出現:「嘿,說話呀!早就跟你說過『見光死』,你還不信,果然吧!」

  水蘭看著屏幕上的字,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什麼叫『見光死』呀?」海洋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個好友沉不住氣了:「嘿,說話呀!再不說我走了啊!」

  海洋猶豫一下,開始打字:「你好。我是沈林的舅舅,他已經失蹤快三天了,你知道他發生什麼事了嗎?」

  海洋的信息發了出去,但是卻久久沒有回音。海洋略為沉思一下,繼續打字:「請你務必告訴我,看得出來沈林是你的好友,他的家人此刻都很著急。」

  對方依舊沒有回答。水蘭急得撲到電腦桌跟前,啪啪地拍著電腦道:「你倒是說話呀!」

  海洋示意姐姐不要著急,再次打字:「或許你要為朋友保密,那我提問,你只告訴我『Y』或『N』可以嗎?沈林是去見網友了,對嗎?」

  屏幕上好友的標誌許久許久沒有任何動靜,電腦前的幾個人焦灼地等待著。一分鐘,兩分鐘,水蘭著急了,忙不迭地催海洋:「海洋,我跟他說,就說……」

  還沒說完,那個好友終於回話了,屏幕上出現一個字:「Y」。

  沈林的去向還沒有個眉目,老太太倒先醒了。當時水靈正跟范磊嘀咕,實在不行就找楚先生給推個卦,算算沈林到底去了那兒,沒想到老太太虛弱的聲音突然問道:「你們說什麼沈林在哪兒呀?」水靈兩口子都被嚇得背上起了一層冷汗,隨即連忙湊到母親病床前,驚喜地問道:「媽,您醒了!」

  老太太迷糊地看看小女兒和女婿:「幹嗎呀,你們這是?我迷瞪個覺,瞧你們大驚小怪的。」

  老太太一醒,找沈林的步驟就得越發的快了。特別是老太太還惦記著大年初四是沈林的生日,說什麼都要讓沈林那天到醫院來看看自己,還不斷念叨往年沈林生日自己都能給他做打滷面,今年自己不出院,沈林就吃不到。眼看著大年初四已經到了,老太太從早到晚望眼欲穿地盼著沈林來,人卻始終沒有蹤影。水靈好不容易以沈林要和同學一起吃生日蛋糕過洋式生日的理由把老太太的追問搪塞過去,還專門為老太太包了她最愛吃的酸菜餡兒餃子,希望能轉移她的注意,可是老太太轉轉臉就有了新想法——一定要出院,否則絕食。

  水蘭被兒子老娘這兩面夾擊折磨得精神幾乎崩潰,怒氣沖沖地跑到醫院衝進病房,倒把床上的老太太嚇了一跳。看著桌子上已經涼透了的餃子,再看看老太太在床上任誰說什麼都油鹽不進的執拗勁兒,水蘭不禁情緒激動,把碗上架著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口氣很嚴厲地問道:「老太太,你說,你到底是想幹嗎?」

  老太太看到水蘭一來就氣哼哼興師問罪的樣子,有一點緊張,這家裡唯一敢直言頂撞她的人就是這個性子剛烈火兒又大的大閨女,但還是強硬地固執己見:「我要出院!」

  「出什麼院!」水蘭一點不客氣地訓斥母親:「你這麼沒完沒了折騰能出院嗎?上回剛好點兒,你拔針頭,好不容易緩過來了,你又鬧絕食!你想幹嗎啊媽!你是不是嫌我們都沒事,嫌我們都不累,這麼折騰我們天天跑醫院?」

  看著水蘭情緒幾乎要失控,海洋好說歹說把大姐勸到自己身後,自己在病床前坐下,想跟老太太交交心,探探她的主意根子扎在哪裡:「媽,您跟我說說,您幹嗎這麼急著出院?」

  老太太看著兒子疲憊又為難的臉,有點內疚,輕輕嘆口氣,目光從海洋和女兒們臉上一一掃過,不再像剛才那麼激動了。海洋一看可能有門兒,趁熱打鐵乘勝追擊:「媽,那您想吃點什麼,我出去給您上飯店買,行不?」

  老太太此時終於再度開口,語調平靜但是斬釘截鐵:「我什麼也不吃,就是想出院!」說完,老太太不再看他們,兀自閉上了眼睛。兒女們被晾在當地,一個個面面相覷。

  老太太鬧著要出院的病根暫時沒找著,但是沈致公的一個電話讓水蘭的工作重心馬上轉移了。她的寶貝大外孫子沈林在失蹤四天之後終於回了家,讓所有人把提溜到嗓子眼兒的心放下了一半兒。看到拿了小姨的錢不告而別鬧得家人雞犬不寧,如今又若無其事自行出現的兒子,沈致公暴跳如雷,準備大興問罪之師。沈林仿佛早料到會有此一劫,一回家就徑直進了自己屋子,再把幾道鎖牢牢鎖上,任誰敲也不開。沈致公氣得破口大罵:「好,你有種,你有本事你就一輩子甭開門!你個混蛋王八蛋!」

  門猛地被啟開了,沈林一臉怒氣地沖父親嚷嚷:「你罵誰?」

  沈致公被兒子頂撞得先是一愣,隨即回過味兒來,更加生氣:「我罵你!你混蛋!小小年紀不學好,搞什麼網戀!我不但罵你,我還打你呢!」

  沈致公說著揚手去打,沈林也不示弱,伸手就架住父親的手臂,嚴厲地瞪著他,語氣里沒有半點尊敬:「我網戀怎麼了!我告訴你,你沒權利說我!」

  「怎麼說話呢你這個小兔崽子!」沈致公氣得滿臉通紅,又伸手去打沈林,父子倆扭作一團。大家手忙腳亂把兩父子拉開。海洋摟住像個小牛犢一樣仿佛隨時準備再次發起衝鋒的外甥,像哥們一樣對他說:「我想跟你談談,可以嗎?」沈林停了半天才點點頭。

  海洋與外甥在房間裡相對而坐。說是談話,可沈林並沒有溝通的意思。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海洋笑笑,開口問道:「是去見女朋友了吧?」沈林一愣,抬頭看看舅舅,沒說話,又低下了頭。

  海洋看著沈林,又問:「她漂亮嗎?」

  看外甥一臉狐疑,海洋拍拍他:「怎麼了,不能說?是不是很醜,真成『見光死』了?」

  沈林搖搖頭,語氣里透出一絲驕傲:「不是,挺漂亮的,反正比我想的要好。」

  「那她對你怎麼看?也覺得你不錯嗎?」

  沈林點點頭。海洋笑了:「那這麼說,這次驚天動地的約會還是挺值得了。」沈林也笑了,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憶,過了一會兒,再次點了點頭。

  跟長輩們的敵對情緒被海洋一點點瓦解之後,沈林才告訴二舅,他和那個家在重慶的網友約在了折中的地點——洛陽見面。他們認識快一年,本來是沒打算現在見面的,可想到明年大家都要高考,怕一開學都沒時間,這才臨時做出決定,在開學前見上一見。

  海洋聽著外甥的敘述,不無欣慰地點點頭:「這樣看你們倆還是蠻理智的。」

  聽了海洋的定語,沈林突然有些激動:「我知道你們都怎麼想的,你們肯定認為上網交友都是瞎扯,網上那些人沒一個好人!」

  海洋平靜地注視著外甥,反問他:「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

  沈林聲音低了,不服氣地囁嚅道:「你們心裡肯定是這麼想的。」

  海洋搖搖頭,沉默片刻後認真地告訴沈林:「你錯了,我從來不認為網上沒有好人。而且聽你的描述那個女孩應該是很不錯的,我只是替她遺憾,遺憾她傾心的男孩是個很不負責任的人。」

  沈林猛地抬起頭,幾乎是惡狠狠地質問海洋:「誰說我不負責任了!我答應她我會對她這輩子都有交代的!」

  海洋也突然拔高了聲音,把沈林的氣勢洶洶壓回去:「你懂什麼叫負責任嗎!你這麼不告而別,讓家裡著急好幾天你認為是負責任嗎?你該知道你小姨家裡的狀況,你找她借錢,還讓她替你保密,讓她莫名其妙成了你失蹤的同謀,她自己內疚不說還讓她成了全家都埋怨的對象,你認為是負責任嗎?你姥姥躺在醫院生死未卜,你不聞不問一走好幾天,你認為是負責任嗎?」

  沈林在舅舅節節進逼的追問下低下了頭,啞口無言。過了半天,他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道:「我找小姨借的錢,還剩下600多,我會先還給她,剩下的,我攢夠了立即會還的。」

  海洋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他:「你以為你小姨惦記你是光為錢嗎?你這是沒出事平平安安回來了,但凡你路上出點什麼事,你還讓不讓你小姨過下半輩子了?你想讓她後悔死嗎?」

  沈林臉上現出慚愧的神色,原來在他身上那理直氣壯的氣焰也漸漸矮了下去。海洋順著這個方向繼續開導:「還有你爸你媽,他們這幾天急的……」一說到這兒,沈林突然低聲把話頭截斷:「他們根本顧不上我!」海洋一愣。

  沈林眼望著地面,平靜但是不無怨氣地說道:「我爸心裡就想著當官。我媽不是上這跳舞就是上那舞劍,一個月他們也沒功夫跟我說上兩句話。說也就是那兩句,考試得多少分,排名多少名。煩都煩死了。我過生日,三年了,沒一年我爸我媽能記住的。也就是我姥姥姥爺還記得給我煮碗面吃。」

  沈林這一番話竟然一時間讓海洋無言以對。很長一段沉默過後,海洋再度開口:「沈林,我問你,你知道你爸你媽的生日嗎?」這下輪到沈林張口結舌了。「你記不住父母的,你爸你媽沒說過你什麼,憑什麼你就有權利抱怨他們沒有記住你的呢?」

  沈林被問得無話可說,用雙手抱住了頭,不敢正視舅舅。海洋說著情緒也有些激動起來:「你姥姥昨天醒了,不吃不喝,鬧著要出院,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今年不能給你做打滷面!」

  片刻後,沈林輕聲地說:「在洛陽,她陪我去了趟龍門石窟,我給我姥姥燒了香,保佑她快點好起來。」

  海洋點點頭,欠身拍拍還是個青澀大孩子的外甥還幼弱的肩膀,讚許道:「算你還是個男人。」

  在屋外將這一席話盡收耳中的幾個人也不禁為沈林的話聳然動容。沈致公和水蘭更是若有所思。

  病根就扎在那天水蘭推老太太出去過風兒的時候,老太太一聽老病友們給自己算的帳,住高幹病房,手術,加上進口藥,總共得4、5萬塊錢,晚上就再難睡著覺了。老兩口的單位都黃了,藥費報銷是早沒了指望,這麼大一筆錢要不動老兩口辛辛苦苦一輩子攢下來的棺材本兒,要不就得讓孩子們幫著承擔。這哪裡是住院呢,自己躺的床,一晚上100多塊,燒得她身子下面像放了個火盆,快要把她燒焦了。

  「我心疼呀!」老太太含著眼淚跟老伴念叨,「一下子好幾萬扔出去容易,賺回來得多難呀!水靈他們兩口子都下崗了,范磊幹個保安辛辛苦苦地也賺不了幾個錢;水蘭他們也富裕不到哪兒去。海明在美國聽說也是起早貪黑的,就海洋還算是過得寬裕,可這些年他沒少往家裡貼錢,你說我又這樣連個媳婦月子都伺候不了,人家媳婦心裡能樂意嗎?人家不樂意,不就得給海洋臉子看?我知道他們都挺孝順,肯定搶著出錢,可我這心裡不是味兒啊。其實我這個病,我自己心裡有數,能治成這樣就燒高香了,將來能不能走,只能看造化。住在這兒也就是個恢復,耗的時間再長,好不了也終歸好不了。我求楊主任讓我出院,他不答應,要是趕當初我能走,我立馬就收拾東西走人。你說我可不是得想想辦法,要不天天在這兒燒錢,我能不著急嗎?」

  老太太把心窩子裡的話向老爺子和盤托出,病房外偷偷躲起來聽的子女們一個個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麼味道都有。

  既然母親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楊主任也說現階段老太太身體已經沒有大礙,只要家屬願意,在哪邊恢復都一樣,兒女們也就順了父母的意思,跟父親一起開始張羅母親出院的事情。大倉是個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的小地方,這邊歷來的規矩,是父母要跟著兒子媳婦過。原來老太太硬朗的時候,老兩口還是自己撐門戶單過的,可現在老太太已經基本上算是半身不遂了,老爺子也得別人照顧,就肯定得跟著一個孩子。問題是,老兩口跟誰呢?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走得遠。倆兒子裡想指望誰也指望不上,唯有靠閨女還現實一些。然而閨女也有兩個,跟誰,不跟誰,表面上看來只是個簡單的二選一選擇題,可裡面糾結著方方面面的複雜考慮。選了跟誰,這個閨女能同意嗎?閨女沒問題,女婿能同意嗎?不跟的那個又會不會有什麼想法?選定了人,還得考慮怎麼個跟法,要不要搬到一起住,誰搬到誰那兒,生活費的問題剩下的幾個孩子怎麼分擔?一大堆的問題讓喬家人不得不以召開家庭會議的形式,來商討一個能讓大家全都滿意的解決辦法。

  作為長女,也是所有孩子中的老大,水蘭覺著自己理所當然要先表明願意照顧爸媽的態度。而且兩個閨女里,也屬自己的生活條件要好一些,怎麼說丈夫還是個局長,自己也有穩定的收入,比起一個下崗一個收入微薄的水靈夫妻倆,有能力承擔得更多。可是她要把老兩口接回家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沈致公一聲咳嗽給逼著轉了口風:「我天天兩頭跑倒是沒問題,但是搬家住過來,沈林今年高考,這眼看沒幾個月了,致公他平時特別忙,還時常會有人來家找,真搬到這邊恐怕會,不太方便……」在丈夫的眼色下當著父親和眾姊弟說出這些違心的話,水蘭心裡又羞愧又有點屈辱。

  聽完水蘭婉轉的推託,其他人還沒來得及接茬,范磊突然舉手說:「我說兩句。」

  這個在家人們眼裡形象一貫是有點糊塗、有點軟弱、除了油嘴滑舌沒什么正經本事的男人在家庭會議上主動要求發言,還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常常嘻笑著的臉此時表情嚴肅而鄭重。

  「我知道,其實在這家裡,我是最沒用的,要錢沒錢,要本事也沒本事,下崗了說找個工作,還是人家看大姐夫的面子給照顧的。我也明白,其實你們都有點瞧不上我,老太太也是,覺得我虧欠了她閨女。」范磊這幾句話一出口,傾聽的人忽然意識到,也許長久以來,他們都低估了這個看起來沒正形、就算被損也都腆著臉不當回事的上門女婿。其實他心裡什麼都清楚,他也有自個兒的一本帳。各人的心思禁不住都變得凝重起來,望著范磊的目光也更加全神貫注。

  一下子成了大家聚焦的中心,范磊起初有點緊張,說起話來還有些結巴,可越說下去,他越明白自己想要說什麼,他頭回發現,原來自己也有如此雄辯的口才:「我承認,我是沒讓水靈跟我過上好日子。平日裡老太太老看我不順眼,我有時候還挺不高興的,雖然我也明白,我自己個沒本事,也怨不得別人說,可誰都有個自尊心不是。但是今兒個,我聽老太太那些話,我知道其實老人家心裡還是有桿秤的,我知足,我真的挺知足!」這麼說著,有種激情從他心裡湧上來,令他不吐不快,他抽抽鼻子繼續道:「要說,這回老太太病了,你們有的找關係,有的管花錢,就是我什麼也幫不上,什麼關係也沒有。你們都有事業,都要忙大事,我沒本事,沒錢,可有一條,我有工夫。」說到這兒,他看一眼妻子,發現她也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眶裡眼淚盈盈欲墜。他微笑著沖水靈說道:「平時,我們家說什麼做什麼,都是老婆拿主意,不過這回我也想拿回主意,說句算數的話!我想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把爸媽交給我就成了。你們要是都沒什麼意見,過幾天我和水靈就把家搬過來,伺候二老。老婆,這事我之前沒跟你商量請示,我做的這個主,行嗎?」

  水靈抑制不住眼淚,連連點頭,哽咽著回答他:「行,行!」

  決定了母親出院後老兩口由誰挑頭照顧,海洋也提出了下一步需要解決的問題——改造老房。喬家這老房子足有40多歲了,從水蘭到海明,一家四個孩子全都是在這個小院子裡出生、成長。老房子的一磚一瓦都記錄著喬家人幾十年裡點點滴滴的喜怒哀樂。雖說老房夠結實,可是使用起來跟現在功能齊全又便利的單元房不能同日而語。比如說房子裡沒有廁所,沒有浴室,原來都是去公共廁所和浴室。現在老太太的腿不像以前便給,必須依靠輪椅才能活動,房子構造就必須大動一把。另外床也成問題,原來是睡大炕,現在老太太癱瘓了,睡炕上不僅上來下去不方便,夜裡起夜,還會影響老爺子的睡眠。還有暖氣、門口的台階,一一數來,要在老太太出院之前改造的地方還真不少。好在海洋就是學工民建出身的,等於現放著一個設計師,重新裝修的建議一在喬家人中達成共識,海洋當天晚上就連夜畫出了改造圖紙。范磊號稱自己曾經給作建築的朋友幫過忙,把採買材料和監工的活大包大攬。全家人都為了老太太的出院緊張行動起來。

  裝修總體來說還算順利,雖然過程中出了點不大不小的麻煩——范磊為了省材料自作主張把衛生間裡的地漏挪了個位置,結果剛鋪還沒幹的地磚被流不下去的水泡個一塌糊塗,海洋只好跟工人們一道把地磚鏟掉再買新的,重新鋪了一遍,又耽誤了幾天時間。不過大家的忙碌沒有白費,裝修後的老房子面目煥然一新。大門口的台階改成了方便輪椅上下的緩坡。原來院子外面的簡易小廁所拆掉了,衛生間像單元房一樣接在了臥室旁邊。院子裡還新建了個小鍋爐房,保障幾間屋子在冬天都有充足的暖氣供應。老兩口臥房裡的大炕被打掉,換成了兩張單人床,房間裡一下子顯得豁亮了許多。海洋打發走工人,自己拎著把掃帚一間間掃去角落裡積存的灰土。折騰了這麼長時間,把媽接出來,自己終於可以心無掛礙地回到老婆和女兒身邊了。他直起腰,環顧著四周大不相同的房間,感到一陣安慰。

  老太太住院用掉的醫藥費加上房子改造花的錢,大概有6萬多。照老爺子的意思,他們工作一輩子也攢下了點錢,醫藥費就從老兩口的積蓄里出了。可兒女們都不同意,用海洋的話說,現在孩子們怎麼著都比兩位老的能掙錢,趁著有能力,該讓大家表表孝心,萬一哪天兒女們落魄了,說不定還得指著兩位老的幫襯。這麼一說,老爺子也就不再堅持了。

  海洋給兄弟姐妹們算了筆細帳,花掉的6萬4千多塊,零頭算自己的,剩下的各家分攤,應該一家一萬五。遠在美國的海明已經電匯了1800美金說算是他的那份,剩下的兩姐妹也都立刻表示早把這份錢準備好了。但是,海洋卻有話要說:「有件事我雖然沒跟水靈和范磊商量,但我是當哥的,我覺得我能作主:水靈那份我來出」。

  不管水靈怎麼反對,海洋拿出的理由很充分:水靈一家的情況大家都清楚,這一萬五千塊錢對他們來說等於是好幾年的工資。從老太太生病到家裡裝房子,范磊一直跑前跑後,母親出院以後的照顧,范磊和水靈也主動承擔下來。這份心比出多少錢都珍貴。而自己把小家安在了北京,照顧父母是有心有力卻使不上勁,有機會多出些錢,自私點說,也好讓心裡踏實些。

  「既然老二都想好了,那就這麼辦吧。」喬老爺子聽完兒子的安排,一錘定音,幾個孩子都不好再說什麼。

  海洋主動攬下水靈那份費用,水蘭心中甚是不快。為母親出那份兒平均數倒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海洋偏著水靈,讓她覺得心理失去了平衡。沈致公其實也對大舅子這種處理方式感到不滿,可他們之間終究隔了一層水蘭,他不好直接把不滿表現出來。看到妻子從保險箱裡拿了現金數出一萬五千塊時的鬱鬱不樂,他知道妻子也為這一萬多塊錢感到肉痛。自己雖然掛著局長的銜,可按級別工資也就1000出頭,妻子早沒了演出,收入也差不多就那麼回事。倆人拿的還都是死錢,辛辛苦苦幹上十年,存摺上攢的那個小數可能也抵不上海洋家一個零頭。沈林又馬上要上大學,學費生活費都是大開銷,這下突然扔出去一萬多,的確大傷元氣。盤算了半天,他跟水蘭商量,能不能從醫院那邊想想辦法,把老太太一些自費藥改成公費的,再把一部分醫藥費寫成自己的名字,然後用單位的公費醫療報掉。

  「能行嗎?」水蘭聽了丈夫的想法有些擔心,「萬一被查出來怎麼辦?」沈致公對妻子的少見多怪很是不以為然,輕蔑地哼了一聲道:「我當這個官已經夠清廉的了,比起那些大貪大拿的,我占這點兒便宜算個屁,誰閒著沒事查我啊!」

  「這事兒你就別管了,我到時想辦法安排個人去辦。」他把話撂給妻子,自己起身走向衛生間。背對著妻子的時候,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眼波突然溫柔起來,嘴角也泛起一絲笑意。

  水蘭第三天夜裡就從丈夫那兒拿到了他按計劃操作用公費醫療報銷的錢。雖然是11000塊,並不是全部,可自家只需要出4000,相形之下無疑已經算是卸掉了一個大擔子。把錢交到她手裡時的丈夫看上去春風得意,脫了衣服去洗澡的時候甚至有意無意哼出幾句小調,像回到了多年前他們剛戀愛的時候。

  人有權感覺就是不一樣,說話硬氣,自信十足,所謂的氣質、魅力不就是打那種運籌帷幄的成就感里來的麼?有人說過,權力是最好的春藥,水蘭望著丈夫在他這個年紀還算結實的後背,恍惚覺得自己似乎連上一次親熱是什麼時候都記不起來了。她趁丈夫洗澡的時候快速打扮了一下自己,又換上一件性感的粉紅色綢緞睡裙,在穿衣鏡前照照。還好,雖說將屆不惑,身材卻沒有明顯走形,皮膚也保養得宜,依然算是個美人,哪怕是遲暮的。她關掉臥室的大燈,只保留自己一側床頭燈發出的淡淡光線,那是很久以前她和丈夫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做好這一切,她半倚在床邊,心神不寧地翻著電視頻道。

  沈致公洗完澡走進臥室,一見這陣勢,有點愣了。迎著妻子渴望、羞澀又帶點挑逗直望過來的眼神,他不易察覺地微微皺了皺眉,開口道:「我有點餓了,水蘭,給我煮口面吃行麼?」

  水蘭臉上的光彩頓時暗淡下去。她一動不動地又倚了幾十秒,突然起身下床開燈,把原來像面口袋一樣的棉質大睡衣套上,一聲不吭躋著拖鞋去廚房給沈致公煮麵。鍋里逐漸沸騰起來的水冒出氤氳的白汽,水蘭的臉模糊在水汽中,連掉下來的兩滴淚也隱於無形。

  萬事齊備,老太太被前呼後擁地接出了醫院。每個人都繃著勁兒不說出心裡那個大秘密,只等老太太親眼看到老房子的巨變,給她個大驚喜。也許這個驚喜分量實在太重,老太太在被小水用輪椅推著在各個房間裡轉時,並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樣喜出望外連連稱道,而是神色古怪,表情由驚訝慢慢變成疑惑,又由疑惑變成了皺眉。特別是看到靠老兩口臥室里牆並排放著的兩張單人床時,老太太臉上的肌肉驟然僵硬,面色也變得鐵青。

  水蘭看了看幾個弟妹,又看看在輪椅上渾身僵硬的老太太,試探地問道:「媽,您,不喜歡?」老太太板著臉,並不作答,但陰沉得能滴出水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兒女們面面相覷。水靈開口輕聲地問:「媽,您哪兒覺著不合適?」

  「我哪兒都覺著不合適!」老太太突然一錘定音,緊接著冒出來的一長串埋怨又脆又利,就像過年時的炮仗,將兒女們轟個暈頭轉向:「我問你們,你們這麼瞎改問我了嗎?這要是你們自己家,你們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我管不著!可這是我的家!」

  「媽,」海洋委屈地替大家辯解:「我們改也是圖您出院了住著方便,沒別的意思。再說爸也同意了,所以就……」

  海洋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就把滿是敵意的目光轉向了老爺子:「是你同意他們改的?」

  老爺子點頭道:「是。孩子們都是一片好心,再說我覺著改得也挺好的。」老太太盯著他,眼圈一瞬間紅了:「可不是你覺得挺好的!這哪兒哪兒都是合了你的意了,可不是你心裡高興。」

  「我說老太太,」老爺子又是不解又是好笑:「這哪是合我的意,海洋他們改都是按你的方便,你還好心當成驢肝肺。」然而老太太的反應之劇烈超出了所有人想像,她手在自己失去知覺的腿上用力一拍,幾乎是扯著嗓子哭喊起來:「胡扯!要隨我,原來那樣就挺好!根本就不用改!」

  預想中精彩的「歡迎會」不歡而散。費了老鼻子勁,又是花錢又是折騰,卻換來母親一通臭罵,幾個孩子都覺得憋屈。然而海洋靜下心來想想,卻覺得這事的確是大家想簡單了。大家只顧著按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方法安排她的生活,唯獨忘了考慮她的尊嚴和心情。病了這麼一場,她已經覺著窩囊,心裡根本不願意承認自己癱了,現在家裡這麼一改,明擺著是要告訴她她已經成了廢人,往後必須指望兒女們看顧,再也不能挑家裡的大梁,讓她這一時間情何以堪呢?

  他找水靈細細地合計了一番,商量出說服老太太的辦法。水靈一家三口當晚還回了自己家住,避過老太太的氣頭,海洋則在晚上找了個空敲開了老太太的房門。

  「媽,白天的事,是我們不好,惹您生氣了。」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臥室里新添置的沙發上對著電視發呆,連燈都沒有開,屏幕上光怪陸離的時裝表演映得她皺紋滿布的臉時明時暗,聽見海洋的話,她並不搭茬,甚至連眼睛都不朝這邊看,海洋不禁一陣心酸。

  「其實,我們也沒別的意思。讓水靈和范磊他們過來,一方面是想他們能偶爾幫您和爸做個飯什麼的,另一方面也是想您和爸能接濟他們一下。」海洋這句話仿佛觸動了老太太,她轉過頭來,望了海洋一眼,仍然沒有接腔。海洋接著道:「您也知道,水靈、范磊他們兩口子一直不富裕。水靈早下崗了沒工資,范磊當保安一個月就那300多塊錢,現在小水上了學,經濟上就更難了。我想如果讓他們住過來,大家在一個鍋里吃,說不定能省下點。我們每個月給您和爸的那些生活費就是算上他們一家,應該也還是夠的。」說到這兒,海洋頓頓,觀察老太太的反應。見老太太微微點了點頭,他又繼續說下去:「您也明白,誰都有自尊心,我要是直接給水靈他們錢,他們肯定不能拿,所以,我想要是從您這拐個彎,說不定他們還好接受一點。您看,您這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看著他們日子過得緊巴,心裡肯定也掛念不是。」

  老太太在電視屏幕那點亮光製造出的光影里幽幽地嘆了口氣,又沉默了半晌,終於再次開口道:「明兒一早你給水靈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過來住吧,把被子褥子都搬過來了,別再夜裡凍著孩子。搬過來,我有空還能幫著他們看著點小水。」

  海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努力繃著笑稱讚母親說得對:「就是,爸這回再上廁所就不冷了。」

  讓母親覺得這樣的安排並非是兒女們照顧她,而是讓她能繼續庇護和幫助這一家人,老太太的面子和大家的勞動成果終於都得到了保全。對這個自尊到了自負地步的媽,海洋又是敬愛,又有點無奈。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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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家的路上,海洋迫不及待地問起寶貝女兒的情況。聽著謝言說貓貓像吹氣球一樣短短時間內長胖了五斤,完全沒了剛從醫院回來時的孱弱,海洋又是開心又有點失落。女兒像小蘑菇一樣瘋長,一天一個樣,作為父親,他卻沒能見證這最初也是最奇妙的過程。其實年前媽雖然再次昏迷,但情況始終沒有超出醫生的控制能力,自己匆匆忙忙趕到,能做的也只是等待而已。當時不顧一切馬上回去,是聽了大姐夫的話,猜測媽的病已經危急到了可能是最後一面的程度。現在回想起來,大姐夫似乎言過其實,而且叫自己回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出於本性,海洋並不願意無端地懷疑誰別有用心,但是沈致公的一些言行儘管都能解釋得通,卻難掩刻意。還是在緊張地裝修著房子準備迎接老太太回家的時候,沈致公曾經象徵性地回去看過一次,其間特地拉海洋單獨聊天,為沈林的事感謝了兩句就切入正題——希望海洋從中穿針引線,帶他去大連拜訪一趟那位調到了大連市委組織部工作的海洋同學。對這個名叫劉小建的同學,海洋是沒一點印象,沈致公為了啟發他回憶,拿出了一張聯絡圖,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用匪夷所思的複雜曲線和箭頭聯繫著,高層竟然還聯繫到了一位據說是老鄉的部級幹部。在聯絡圖的幫助下,海洋才知道這個劉小建實際上不過是個比自己晚了三屆的校友,跟自己的另一層關係是,他是自己小學同班同學張翠霞的妹夫。

  這聯絡圖讓海洋大開眼界,也感慨於大姐夫的用心良苦。大家都是親戚,海洋雖然不想摻和官場裡的這些湯湯水水,但還是接受了大姐夫的安排,擇道大連坐飛機回京,自然,臨走前陪著大姐夫去拜會了那位拐彎抹角的同學,算是讓大姐夫不虛此行。這麼一想,這趟回老家,一半倒像是專為了給大姐夫升官鋪路回去的。

  這些事情他不打算跟謝言說,以免讓她心裡再為自己家裡這些雞零狗碎的事犯彆扭。何況還有必然要讓謝言憂心的事情在等著——老馬那邊的情況出人意料地惡化了。老王八蛋因為行賄進了海淀看守所,現在不但追不到欠款,還得想辦法先把他撈出來。

  這消息聽在海洋耳朵里,他都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沮喪。馬自立這種人進號子絕對是罪有應得,就他那種無良開發商,真是判他十年八年都不冤。可要是馬自立真栽了,他的公司必定要倒,別的不說,這筆工程款什麼時候能償還都得兩說著。破產清償,海洋不是沒見過,過程簡直可以用遙遙無期來形容,更別說馬自立的公司很可能只剩著一個空架子,拍賣完會資不抵債。就算資能抵債,誰知道拍賣完的錢先填誰的窟窿,什麼時候又能輪得到他喬海洋?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矛盾,你咬牙切齒天天懷恨在心的人,他真要出了事兒還得你出面幫他先擋著。權衡來去,就算單為了這筆工程款,也不能對馬自立坐視不管。所以海洋立刻交代小蔡,無論托什麼關係,花多少錢,也得儘量先把馬自立「撈」出來。

  當時小蔡聽到這話就好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在電話里大叫起來:「咱給他花錢?這可真是沒了天理了!」

  海洋不得不苦笑著給他講道理:「你也不想想,這錢不花能行麼?別說他判個10年8年,就是1年2年,咱那工程款收不回來咱也扛不住啊!這社會就是這樣,債主那就是祖宗,為祖宗辦點事,咱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可做通了小蔡的思想工作,「撈人」、「趟事」的錢從哪裡出,還得他自己再想辦法。節前湊的那100萬,加上公司到帳的一些錢,如約給工人發了工資之後幾乎用個罄盡。小蔡告訴他,公司帳上出完工資開支也只不過剩下三五萬,海洋盤算了一番,還是囑咐他趕快活動,需要多少錢說一聲,而他自己思來想去,也只得再次盯上家裡的股票。

  謝言絕對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妻子。當他給謝言打電話,語焉不詳地告訴她工地情況不太好,還需要再賣掉一部分股票應急時,她沒有一句埋怨、不滿,甚至沒有喋喋不休地窮根究底,而是在大致感受到形勢嚴峻之後就二話不說堅定地站在他這邊,按他的囑咐替他去交易所又把「巨人藥業」那支股票割肉出了一部分,籌到了二十多萬現金,讓小蔡取走。擁有這樣的妻子,海洋既慶幸,同時也感覺到壓力。他願意竭盡全力把所有的擔子都扛在自己肩上,不想妻子再為他吃一點苦受一點罪,可是往往事與願違。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啟齒再對妻子說,剛籌到的那二十多萬都填了進去,仍然在撈老馬時捉襟見肘。

  剛過完年,電視台的辦公室里一如既往充斥著平淡的忙碌。薄施脂粉的謝言突然出現在辦公室里,頓時打破了這種窒息般的寧靜。最先發現她的人馬上站了起來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哎呀,謝老師,您怎麼來了!」其他人見到謝言,也紛紛起立相迎,正說笑著,部門主任老江推門進來:「我說這麼熱鬧,原來是謝言回來了。」他跟大家簡單寒暄了幾句,就招呼謝言到他辦公室里談。

  「怎麼樣,當媽的感覺不錯吧?」江主任把身子往寬大的皮座椅里一扔,像個過來人一樣對在辦公桌對面坐下的謝言調侃道。謝言點頭:「是不錯,可也挺累的。」

  江主任笑道:「你這可就是嬌氣了,那我問你,當媽累,那還能趕上你在咱們台里做節目做晚會累?」

  「那倒是。」謝言也笑了:「做晚會那會兒,一連好幾夜在機房泡著剪片子是常事,現在我怎麼說也能天天夜裡睡覺不是。」她頓了頓,帶點試探地問道:「主任,最近台里怎麼樣?還那麼忙嗎?」

  「可不是。」江主任一臉疲憊地拿過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搖頭道:「天天加班。現在台里又推出一個什麼欄目末位淘汰,製片人壓力都挺大的。」他尋思一下,問謝言:「你算晚育,你的產假得有半年多呢吧?」

  謝言點頭道:「對,要是退一年的獨生子女費還能多休。」

  江主任不禁羨慕起來:「哎呦,做女人就是好,我要是你,就一直休滿為止。你老公是大老闆,你們也不在乎那麼幾個錢,守著孩子歇一年,多好!」

  「其實……」謝言微笑著低頭注視江主任桌面上的石頭筆筒,沉吟道:「其實老在家呆著,也挺悶的。」

  江主任聽出了謝言話里的意思,有點意外:「你這就想上班了,你就是正常產假也還沒休滿吧?」謝言抬頭迎著他不解的目光,點點頭。兩人對視了片刻,江主任嘆了口氣:「哎,謝言啊,你就是太要強了。」他伸手從筆筒里抽出一支原子筆,又拿過一張便箋紙刷刷地寫上幾個字遞給謝言道:「不瞞你說,我這兩天倒是正為個欄目發愁。原來的製片人盯不上勁,欄目質量上不去,台里有打算把這個欄目拿掉。但是說實話,我還真有點捨不得。你要是真想回來上班,就去看看這個欄目,看還能不能收拾。」

  謝言接過字條,不禁精神一振,信心十足地答了聲「好」。

  范磊在值班時發現了單位自行車棚里一輛像是被人遺棄的破三輪,一隻車輪沒了,灰頭土臉地靠在最裡面的角落裡,顯然許久無人問津。他尋思著如果這車確實沒主兒,自己就把它收歸麾下,稍微改造一下,就能當老太太的坐騎使喚。

  輪椅在大倉這種小縣城裡算是奢侈品,周邊環境決定了它的適用範圍極小,僅限於喬家那改造過的老宅內部。路上遍布的小石頭疙瘩和土坷垃無不用心險惡,時刻準備著硌壞老太太那新輪椅上金貴而脆弱的零部件。現下老太太出門針灸什麼的,都靠的是范磊的人力生生往外背。湊合一時是沒問題,但終究不方便。范磊琢磨著,自己一值班,老太太萬一有出門的需求,老爺子和水靈就得乾瞪眼。所以,要是能有一輛三輪車,老太太出門方便,多去跟老鄰居們串串門子,心情興許也能開朗些。

  老太太的脾氣近來是益發的壞了。范磊兩口子看得出來,這是因為老爺子自打老太太回家之後行為也開始反常,天天沒事就往外跑。老太太往往一睜眼就見不著人,晚飯點才見老爺子悠悠地進門,一整天倆人也說不上十句話。這天白天范磊剛好歇班,老太太打發水靈出去買菜,等水靈一出門,便讓范磊背著他出去找老爺子。

  范磊不敢違拗,只得背上老太太,從第一排頭一戶的老張家開始,一戶一戶往下找。敲開老張家門卻並未發現喬老爺子蹤影時,老太太突然意識到,這麼大張旗鼓地找自個兒老伴顯然會給別人留下笑柄。為了能自圓其說,她靈機一動,對老張老兩口道:「我這齣院也有些日子了,這回過來,是想請街坊們吃頓飯,熱鬧熱鬧。你看你們後天中午都方便嗎?」

  老太太的突發奇想和擅作主張又和全家人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范磊當天的白班,小水學校正好在那天下午兩點要開家長會,本來水靈是要去參加的,現在只好讓范磊爭取倒班去開家長會,留水靈在家裡照顧。另一方面,老太太還打電話給大女兒一定要拉局長大女婿過來作陪,給自己撐場面,全不顧水蘭向沈致公提出這個要求有多麼為難。不止這些,老太太還對宴席水平要求頗高,要雞鴨魚肉樣樣都有,六個熱菜六個冷盤,採買置辦又是一大通折騰。老爺子看老伴安生了幾天就又出餿主意把一家人折騰得雞犬不寧,氣得直數落老伴的不是。可剛沒說兩句,就遭到了猛烈的回擊:「喬戰勇,你天天的睜眼就出門,你幹什麼去了,你跟我商量了嗎?我要是腿好,這點小事還用跟你們商量?別看我現在腿不行了,我也不能看別人眼色活著。要是天天還得顧著你們眉高眼低,那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老太太一拿這壞腿說事兒,大家就都斂聲靜氣了。其實老太太的心情也可以理解,興師動眾操持這麼一場家宴,無非是想向全家人和街坊們證明,喬家老太太無論何時都可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的確,這場熱熱鬧鬧的請客給老太太掙足了面子。街坊們不但都如約而至,而且還都帶來了自己家最拿手的菜,說給老太太湊個份子。連平時看來仙風道骨,從來不跟俗人扎堆的楚先生也應邀前來捧場。老街坊們參觀了喬家改造後的臥室和衛生間,無不咂舌稱道喬家兒女又有出息又會體貼老人,老太太算是得了濟。說話間,沈致公也被老太太十二道金牌似的電話死催著趕過來,發揮在官場中磨練出來的致辭水平,在席上代表喬家老兩口感謝了街坊長輩們平常的照應,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聲情並茂,更引得一幫老頭老太太艷羨不已。

  「別看他是局長,我就把他當兒子看!」沈致公前腳一走,喬老太太就不無得意地向街坊們誇耀,「我上回住院,大女婿一個電話,院長趕緊就給安排高級病房。」街坊們的讚嘆聲又響成一片,唯有楚先生微笑不語。老爺子看著老伴眉飛色舞地沖街坊們擺譜,無奈地跟楚先生對視一眼,苦笑起來。

  「來,來,這邊走!」已經是初春時分,日暖風柔。樹上開始長出細碎的綠芽,嫩得仿佛連人稍微長久的注視都經不住。范磊正在外屋裡給老太太的輪椅上油緊螺絲,院門開了,喬老爺子熱情招呼著,領了一位老太太進門。坐在范磊身旁一把椅子上看范磊忙活的劉英一抬頭,看見了進來的人,意外地愣住了。

  「呦!這不是馮會計嗎?快坐快坐,水靈,快倒茶!」老太太拉著迎上前來的老馮的手,讓她在身旁坐下。老馮偎著她,親熱地問道:「劉大姐,你還挺好的?」

  「好什麼啊!」老太太搖著頭捶自己的腿:「看見沒,不行了,站不起來了!」老馮安慰了幾句,又敘了些兩家兒女們的閒話。這麼說了一會兒,老太太問老馮道:「我看你這還挺精神的,老錢怎麼樣,也還挺好的?」

  「咳。」老馮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沖老爺子那邊努嘴:「剛喬師傅還問起來,老錢啊,去年心臟病走了。」

  她話音一落,幾位老人都不再開口了。原本輕鬆的氣氛突然沉重起來。

  「這人不服老真不成呀。馮會計要說當初也是你們廠一枝花呢,可你看看現在,還不也成個皺皺巴巴的老太太了。」夜裡熄了燈,老爺子和老太太分別躺在各自的單人床上,卻都遲遲難以入睡。老太太回想起白天與老馮的會面,感慨歲月的毫不留情。

  老爺子一動不動地躺著,沒有一點聲息,也看不到他究竟是睜著眼睛,還是已經去會了周公。老太太頓了頓,繼續嘆息道:「要說馮會計也真夠可憐的,這個歲數老伴走了,你說還活個什麼勁呀。哎,老錢是個多好的人呀,又老實,對馮會計又好。哎,你說,馮會計一個人也怪孤單的,要不咱們還象當年那樣給她介紹個老伴兒?」

  黑暗裡,老爺子突然不耐煩地發話了:「哪有那麼合適的!你就少操點別人的心,好好養你的病吧。」

  「哎,我說喬戰勇,你幹嗎不樂意啊?」老太太頗感奇怪,她悻悻地損老伴道:「哼,當初我給他們介紹的時候,你就這麼一副老大不樂意的德性!」

  「我有什麼不樂意的。」老爺子咕噥了一句,翻個身,背沖老太太。老太太不依不饒,揪住老爺子的舊帳不放:「你別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當初小馮剛到你們廠,給你做徒弟,我知道她對你挺好的。哎,你跟我老實說,你當初是不是對她也有那麼點意思?」

  「我說你這人怎麼越老越無聊啊!」老爺子猛地把頭擰過來,沖老伴沒好氣地低聲嚷嚷:「都哪八百年前的事了,別瞎說那些沒用的,睡覺吧!」說完,他再次背沖老太太,任憑她怎麼搭話,都不再接茬了。

  本來,誠如喬老爺子所言,這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說這些,無非是個玩笑。可老伴似乎特別忌諱這個話題,像護著個還沒好的傷口一樣不許別人碰,這就顯出了問題。況且哪有那麼巧的,廠子黃了都十年了,聽說馮會計打那時候起就跟老伴老錢一起去了深圳女兒家,自此再沒見過面,怎麼十年後自己一癱倒,老頭子就能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在釣魚回來的路上倆人愣是撞見?這概率都快趕上中彩票了。把這些疑問再結合自個兒出院後老伴天天不著家的異常表現,劉英心裡打起了小鼓。

  范磊來老太太屋裡推她出去吃午飯時,看到老太太不知從哪兒翻箱倒櫃扒出了許多老照片,在床上七零八落地攤了一大片。

  「喲,媽,您這是要找什麼吶?」他好奇地湊過去看,發現不少照片都是喬老爺子年輕時候的工作照。那時老爺子頂多也就30掛零,粗眉大眼英氣十足,筆直的腰杆透著軍人的幹練,看上去精神奕奕。老太太手裡還拿著一張舊照,把胳膊伸直,頭使勁往後挺著,用老花眼細細地研究。「媽,」范磊嘿嘿的笑了,「您別說,就憑爸的長相,擱現在準是一大帥哥,後面追的小姑娘得排一長溜!」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並沒答話。范磊也不覺得沒趣,繼續興致勃勃地翻看床上的照片。裡面一些合影里,有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年輕女孩讓他覺得有點面熟。這個年輕女孩在有的照片上滿臉純真笑容地看著站在工具機邊做著講解的喬戰勇,有的照片裡身上繫著大紅綢子,和喬戰勇一左一右跳著秧歌舞。還有喬戰勇站在主席台上給她發獎的照片,兩人的手正好湊在一起,照片背景上掛著橫幅,寫著「向三八突擊手學習」。還有一張是結婚照,女孩作新娘子打扮,胸前戴著花,身旁的新郎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個子比女孩高不了多少;他們倆身邊一邊一個站著年輕時候的老太太和老爺子,老太太笑得極為燦爛,開心程度甚至超過了新娘和新郎。

  「哎媽,這是不是昨天來咱家的那個馮阿姨啊?」范磊又拈起一張女孩微微側身站著,略帶羞澀和憂鬱的半身單人相,向老太太感嘆道:「嗬,真沒看出來,這馮阿姨年輕時還真挺漂亮的啊!」

  一句話讓老太太蹙起了眉頭,她一把搶過范磊手裡的照片,認真地問道:「哎,范磊,我問你啊?你們男人是不是真覺得這馮會計漂亮?」

  范磊點頭答道:「是啊,是漂亮。」老太太又想一下,有些遲疑地問:「那,你說她現在還漂亮嗎?」范磊聽出老太太的問話似乎並不單純,他留個心眼觀察著岳母的神色,發現她竟然一臉愁容,他心裡明白了八九分。「現在嘛……」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寬慰老太太道:「肯定是說不上好看了。」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臉色頓時好看起來。「不過呢……」范磊話風急轉,讓老太太又陷入了緊張:「你小子少賣關子,實話實說,不過什麼?」范磊詭秘地一笑,繼續道:「不過,這個氣質還是有的。」老太太的臉色頓時又陰沉下來:「什麼氣質?」

  「這個嘛,很難形容。」他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靈機一動,從照片中撿起那張老馮的單人照,指給老太太看:「您看她那個眼神,她那個眼神吧,讓人看著就覺得很讓人心疼,得讓人保護的那種感覺。」

  老太太聽著范磊的解說,眉頭越鎖越緊。范磊看出形勢不對,猶豫一下,試探地問老太太:「媽,咱家裡怎麼會有她的照片呢?」

  「呃,」老太太有些不太自然地答道:「她是你爸徒弟,當初和我也算是好姐妹。」

  「噢!」范磊裝作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心裡卻開始揣摩起老太太所說的這兩個關係。

  在大街上看到老爺子純屬巧合。那會兒范磊是去五金商店給那輛殘破並確認無主的三輪車踅摸配件,沒想到剛扛著新輪胎出五金店的門,就遠遠看到老爺子的身影在前面一閃,進了不遠處一家叫做「太上宮」的洗浴中心。

  家裡明明有洗澡的地方,老爺子怎麼捨近求遠還花錢,非要到洗浴中心?這疑問一起,范磊便壓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喊聲,尾隨著老爺子也來到了洗浴中心門口。兩位旗袍的開衩恨不能開到腋下的迎賓小姐對著他甜甜一笑,其中一個還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歡迎他的光臨。范磊伸著脖子朝玻璃門裡面張望,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空無一人,老爺子已不知去向。他滿腹狐疑地拒絕了迎賓小姐的盛情,扛著輪胎離開,一路上都在犯嘀咕。

  他跟單位保安打聽過,那家洗浴中心消費相當高,光是洗個澡就得敲掉近700大毛,也不知用來洗澡的水是金子做的還是銀子做的。那個說起來頭頭是道好像洗浴中心就是自己家後院的保安嘲笑范磊老土,說那洗浴中心裡吃喝玩樂什麼都有,「最關鍵的一點,」他神秘地壞笑道:「聽說裡頭小姐都特漂亮。」

  那時候老爺子還沒往家帶馮老太太。范磊儘管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能很齷齪,可還是禁不住把老爺子繼續往齷齪里聯想。現在的人都長壽,欲望也強,老爺子還差幾年才到七十,雖說身體不太好,可偶爾有那方面的需求也可以理解。老太太又癱了,而且就照老太太那性格脾氣,就算身體還能配合,思想上肯定也會極力抗拒。老爺子得不到滿足,能不找另外的出口麼?

  自那天發現過老爺子進洗浴中心,范磊就多了個心眼兒。有天老爺子又是遲遲未歸,街坊那兒也找不到他,老太太生怕他在外頭是犯了心臟病什麼的,著落水靈他們出去找。范磊二話沒說獨個兒直奔「太上宮」守株待兔,果然將正從門口往外走的老爺子堵個正著。看見女婿,老爺子意外多過於緊張,可是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兩人相對無言,都覺得尷尬。快走到家門口時,老爺子開口求范磊先把當天的事對水靈和老太太保密,還說等自己辦好了,會親自告訴他們。這話倒是讓范磊大惑不解,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要是自己裝不知道,老爺子也就此打住,完全可以把這件事無聲無息地揭過,老爺子又何苦非要投案自首自己往槍口上撞呢?思來想去,他也覺得老太太平常數落他笨一點也沒說錯,要是自己的心思有水靈一半剔透,早就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了。

  不過,等馮老太太在老爺子的帶領下過來串門子,范磊的懷疑落實到了具體的對象上,心裡的謎也就隨之解開。看起來老爺子跟馮老太太倆人年輕時就有過那麼一段糾葛,現在馮老太太的老伴也不在了,老太太又行動不便,看不住老爺子,天時地利人和,這對有情人算是占了全套。老爺子的心還能安安生生放在家裡麼?去洗浴中心,很有可能是找地方跟馮老太太幽會去了,幾十年後圓個年輕時的夢。老爺子和那位馮老太太,也算是夠痴情了。因此,范磊覺著,這件事還是先別讓水靈她們這些女人知道,否則傳到老太太耳朵里絕對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風波。可是,范磊也擔心,老爺子這麼肆無忌憚,在精明了一輩子的老太太這兒又能瞞多久呢?

  「你們是不是想害死我!我從睡這個床就一直腰疼,這腿一天不如一天!」水蘭一大早回家看望父母,剛推開院門,就聽到老太太在裡頭大發雷霆。

  看到大女兒,老太太像是終於盼到了援兵,一把抓住水蘭的手訴苦道:「蘭啊,你得給媽做主!原來那炕多好,上了床就熱熱乎乎的,現在可好,鑽被窩半天都暖和不過來,早晨醒過來,我一摸腳丫子,還是冰涼冰涼的。常言說腳涼三分寒,我這成天到晚在床上坐著,就跟坐在個冰窖上頭,我這腿能見好嗎!當初拆炕我就沒同意,這幾天我琢磨來琢磨去,腿好不了,就是這破床鬧的!你們趕快把這床給我拆了,把炕磊起來!」

  「媽,您到底想幹嗎呀?」水蘭一聽老媽的要求登時頭大,「這剛安生兩天,您又生妖蛾子,這床好好的,還是嶄新的,怎麼就又拆呢!」

  「媽……」范磊為難地說:「那床是海洋特意從豐城買回來的,咱這兒都沒有。」「我不管!」老太太脖子一梗,拿出了強硬的家長作派:「能拉過來也能拉回去,反正這床我不睡了,躺上頭跟躺醫院裡一樣!還有,」她稍作停頓,繼續指示:「家裡這個什麼浴室,也給我拆了!那水龍頭裡的水,滴答得跟尿尿一樣,那么小溜,半天肥皂沫子都沖不乾淨,那是洗澡還是遭罪啊!那些瓷磚熱水器,也都拆了,給人家退回去。咱不要了,興許別人還能用,別糟踐東西。」

  「沒那事兒!」水蘭被這個沒什麼文化又獨斷專行的老媽搞得又生氣又好笑:「用的瓷磚退給誰人家也不要!您就給我們撂句明白話,要拆這個要拆那個,您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老太太沒好氣地反問道:「為什麼我不都跟你們說清楚了嗎?還得要我怎麼說?哼,我知道我殘廢了,我的話你們也不在乎,該怎麼辦,你們自己掂量吧。夜裡睡不著覺,你們摸著胸脯,問問自個兒,你媽還能活幾年!」老太太說得情緒激動,眼角沁出了淚花,一擰身躺到床上,臉沖里,時不時伸手抹淚,不再理床前大眼瞪小眼站著的人。水幾個孩子站在院子裡商量老太太的要求如何解決,水靈思忖了半晌,小聲提議道:「要不……咱們去求求楚先生,讓他來勸勸媽?媽別人誰也勸不動,可就聽楚先生的。」

  中年喪偶後一直沒有續弦的楚先生老了之後在街坊鄰居心裡越發成為一個令人敬畏的神話。光看他身形清癯,一出門總是穿著中式對襟開衫黑鞋白襪,全身上下一塵不染的樣子,就透著仙風道骨的意思。據說老頭兒對國學頗有修養,而且精通易理,偶爾應親朋好友之邀,給人打卦卜算,禍福吉凶說起來總是頭頭是道。對中藥,老頭兒也不含糊,什麼《本草綱目》、《傷寒雜病論》張口就來,鄰居們誰日常有個頭疼腦熱,都信楚先生的方子,用起來感覺比那些個名目繁多的西藥靈驗,心裡也踏實。

  請楚先生出馬的確是單靈丹妙藥。楚先生應老太太之請就她的腿一本正經地掐算過後,立刻指出家裡這新修的浴室萬萬拆不得。「您這個浴室的位置猶如門神,擋住了外來的病氣濁氣。不是我危言聳聽,您這回能從鬼門關回來,這個風水的調整是起了極大作用的。今年您犯太歲,這個浴室正好鎮在乾位上,可以消災擋難,而且大利子女。」楚先生嘴裡的術語和名詞,老太太聽得似懂非懂,可消災擋難之類的結論她是明白的。就這麼簡簡單單幾句話,老太太原來堅定不移的拆浴室想法消失得無影無蹤。

  媽發了話說浴室不用再拆,省了大麻煩,一家人都很高興。范磊零敲碎打地忙活了快半個月的三輪車也徹底完工了。再帶老太太去針灸時,范磊將老太太背到門口,略帶得意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成果。

  本以為岳母會為這個好點子稱讚兩句,可是老太太坐在車上,雙手微微顫抖地在兩腿旁的椅墊上摩挲,眼圈竟然紅了。范磊緊張地問:「媽,您怎麼了?」

  老太太嘆了口氣,傷感道:「你媽這輩子怕是再也站不起來了。以後,你要是不嫌棄我老太太,媽恐怕這輩子出門都得坐你這車了。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時間短怎麼都好說,時間長了,沒有個不煩的。這個理我懂,別說是兒女,就是老伴兒又能怎麼樣?」她淒楚地笑笑,搖搖頭:「哎,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明白我的心思。」

  范磊默然了。他抬腿上車,埋頭往前蹬,心裡明白,老太太說的是兒女,實際上感嘆的是有了外心的老爺子。他第一次覺出老太太專橫的表象之下掩藏的無奈和無助,他想,自己得做些什麼,好幫老太太開解她內心的苦悶。而這「什麼」,莫過於幫老太太挽回老爺子的心。

  「重新磊炕!」范磊二話不說,當天晚上,他就自作主張把原來給他們家拆抗的裝修工小劉領回家,開始丈量。看著終於如意,臉上有了一點笑模樣的老太太,范磊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他仿佛看見了老太太為保護這個家,保護自己的老公而打的這場孤獨困難的防禦戰。

  水靈急了,她把丈夫拽到院子裡,徑直開炮:老太太犯病,你怎麼也跟著犯病!改炕得把取暖管線都拆了重新走,你知道有多麻煩嗎?你瞎跟著老太太折騰什麼啊!」

  「靈兒,」范磊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地說:「我尋思,其實媽想拆床打炕,並不是因為那床讓她腿寒,是因為,是因為……」他偷眼瞧瞧水靈的臉色,鼓起勇氣說道:「因為她想跟你爸還睡一塊兒。」

  水靈臉都紅了,生氣地喝斥范磊:「你胡扯!」

  「真的!我不騙你!」范磊急赤白臉地力證自己有理:「你以為你爸天天出去幹嗎去了?我上回去找他,是從洗浴中心把他找回來的,就是那個『太上宮』,我在那邊看見過他不止一次!他還特意囑咐我別告訴你們,上回來那個馮阿姨,我敢保證和你爸有點那個……」

  水靈被范磊突然拋出來猛料砸懵了。她反應了半天,才虛弱地問了一句:「是嗎?」

  「其實,我也挺理解你爸的,」范磊把手搭上水靈的肩,又像安慰又像為自己瞞了她這麼久辯解:「那個馮阿姨確實還行。本來我是不想管,可今兒拉你媽出去,我看你媽也挺可憐的,心裡有事吧,又不能說透。癱在床上也出不去,也管不了你爸了,所以我……」

  「行了!」水靈打住范磊,嚴肅地叮囑他:「這事就在咱倆這打住,你絕對不能再跟第二個人提起!爸媽年紀都不小了,這事能不點透就不點透,大家還好留個臉面。」

  范磊默默地點了點頭,兩人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去為老太太和老爺子買了張新的雙人床,把兩個單人床替換出來,還特意給老太太添置了一床電熱毯。「我跟范磊合計了,也給我哥打了電話,這重新走取暖管線實在太難了,但是您說床涼也確實是個問題,所以我們今天出去想給您買個電熱毯,結果沒單人床的。所以乾脆,就給您和我爸換個大床,這樣一個電褥子倆人都暖和,我爸那腰腿也不太好。要不,您和我爸先睡兩天試試,要是還行就先這樣,要是實在不行,那等我哥再畫個施工圖,寄回來了,咱們再改?」水靈一邊鋪床,一邊徵求坐在門口看她忙活的母親的意見。老太太半天沒吭氣,過了一會兒,終於點頭道:「那就先這樣試試吧。」水靈兩口子對視一眼,悄悄舒了口氣。

  雙人床撞對了老太太的心思,她連日低沉的情緒明顯振奮起來,有了心情由著小水在新床上亂蹦。而手裡拎著幾條魚興沖衝進門的老爺子看上去似乎心情也出奇地好,罕見地哼起了小曲。他把手裡的魚遞給迎上來的水靈,讓她晚上燉成魚湯,自己進了屋,不禁愣住了。

  「怎麼樣?」老太太不無得意地拍著身邊的床,招呼老伴過來坐:「你閨女、女婿心疼你,說你腰腿也不好,買個大電褥子讓咱倆人用。」

  「那好好的倆床呢?」老爺子坐到床上試了試,卻並不領情,「那還都嶄嶄新的,這又換了一個,咱這是發財了還是撿金子了?不是我說你,老太太,你別那麼多事兒,給孩子們添麻煩。」

  「哼哼,」老太太觀察著老爺子的表情,冷笑起來:「哪兒釣的?菜市場釣的吧。今兒個當著兒女的面,老頭子,你說說吧,你這些個日子不著家都幹嗎去了?」

  「我沒幹嘛。」老爺子沒好氣地頂了一句,「你別跟審犯人似的!」

  「呵,你還有理了?」老太太臉紅脖子粗地衝著老爺子嚷道:「沒幹嘛你上市場買兩條魚回來騙我說是釣的?我跟你說,你別以為我癱在床上就什麼都不知道,說出來我都替你害臊,你都多大歲數了還出去浪,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你說,你是不是跟馮會計……」

  「鬼迷心竅!」老爺子氣得臉色煞白,幾乎是暴跳如雷地打斷了老太太的控訴,「當著孩子們的面,你、你胡扯八道!」

  「我說錯了嗎?」老太太一點也不示弱地仰頭望著老伴,眼淚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終於掉了下來:「打年輕那會兒她就對你眉來眼去,現在她男人也死了,我也癱了,你們倆總算逮著機會了!還不讓我說,等生米煮成熟飯,你也趕時髦跟我鬧個離婚,我還跟誰說去!」

  老爺子的臉一陣痙攣,他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喘起了粗氣,水靈趕緊扶他在沙發上坐下,讓范磊拿了速效救心丸,往老爺子手裡遞:「爸,爸,您別激動,吃點藥。媽,您少說兩句……」

  老爺子含了藥,雙眼緊閉在沙發上靠了半天才緩過神來。他睜開眼,手伸進懷裡的口袋摸索出兩百塊錢,遞給蹲在他身邊擔憂地觀察著他臉色的水靈和范磊,緩緩說道:「給你這錢。我告訴你,我這些個日子都幹什麼去了。我起早貪黑出去,我給人家賠笑臉裝可憐,我就是去要這幾百塊錢了。」此話一出,老太太、水靈、范磊都大是意外。

  「你住院一下子花那麼多錢,趕上孩子們孝順,也有本事能出得起。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按說咱們這醫療應該是國家管的,我這些天就是天天跑廠里,」老爺子說著,聲音也開始哽咽:「我天天去釣魚,去泡洗浴中心,你以為我想啊?我不去,上哪兒堵人家領導呢?我用我這張老臉去蹭人家的冷屁股,求他們給報一部分。今兒個,我本來特別高興,因為好不容易你這個算廠里特批,先說報個200,以後要是廠里效益有好轉,過兩個月還能再給報個三百五百的,不管多少,是個貼補不是?」

  水靈眼圈紅了,狠狠地剜了一眼范磊,范磊知道老婆的意思,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老太太也半晌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那誰讓你偷偷摸摸的,不說清楚,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

  老爺子深深嘆了口氣:「我要是告訴你們,大家都得惦著這事,看我去兩趟報不回來,肯定就攔著我不讓去了。我想著,反正家裡一切水靈都料理得好好的,我在家裡也閒著,還不如跑跑試試呢。」

  「爸,您真是……」水靈心疼地握住父親的手,眼淚簌簌而下。范磊和老太太沉默地望著他們,都為自己原先對老爺子的猜疑而感到滿心歉疚,同時,也從老爺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轉瞬之間,貓貓已經過了一百天,而陽春也在北京街頭每棵行道樹的每一枚葉子上盛放了。海洋在寶貝女兒百天的時候特意拍了一家人帶貓貓到公園玩的錄像,刻成光碟給爺爺奶奶寄回去。從工地開車去電視台接謝言下班的路上,他估摸著,今天白天包裹就應該送到了,明天打個電話給父母他們問一下。

  說是下班,其實已經是夜裡十一點鐘了。自從謝言重回部門當了個什麼「合家歡」節目的製片人,海洋覺得,她甚至比以前當編導的時候還要作牛作馬。的確,製片人不用像編導一樣老得出差,而且節目能帶GG的話收入也會比編導強,可這錢每一分一厘都是靠沒日沒夜絞盡腦汁想再加上廢寢忘食干出來的。天下沒有白給的事,讓妻子這麼辛苦掙錢貼補家用,海洋想起來就恨自己的窩囊。

  見了謝言,許萍就跟見了救星一樣:「你可回來了!你留下的奶7點就喝完了,貓貓9點多醒了,一直哭到現在。這孩子現在嘴也刁,餵奶粉都不吃了!」

  「哎喲寶貝兒……」謝言心疼地接過孩子,邊解衣服邊哄著女兒進了臥室:「不哭了啊,是媽媽不好,媽媽委屈你了,咱們這就吃飯飯啊……」孩子有了媽媽的奶吃,很快安靜下來,客廳里的幾個人都鬆了口氣。海洋歉疚地對岳父岳母道:「爸媽,真是難為你們了。」然而還沒等謝楚德答腔,許萍就面色陰沉地擰身進了臥室去看謝言,將海洋晾在一旁。岳母明顯的冷淡讓海洋有點尷尬,又覺得不解。

  「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事惹媽生氣了?」海洋思忖著岳母的態度,心裡沒底,猶豫了一下,追問岳父道。

  「沒什麼,傍晚的時候你母親給你來了個電話,你沒在,是言言她媽接的。」海洋一聽岳父的回答,心裡就已經把這前因後果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準是自個兒的老娘又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了。媽的那張嘴啊,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海洋猜得不錯,許萍的不高興的的確確是劉英那個電話引起的,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劉英的不高興,誘因竟是他寄去的那張貓貓的光碟。

  在電視上看見小孫女活潑漂亮,劉英起初也高興也喜歡。可是那畫面里除了孫女和兒媳婦之外,總有親家兩口子搶鏡頭,還好像朝著電視前的自己顯擺一樣,對著孫女親個沒夠。這小丫頭吧也沒骨氣,要抱就給抱,要親就給親,一點脾氣沒有,被那老兩口逗弄得好像還挺受用,笑得咯咯的。劉英越看心裡就越不是滋味。什麼「我們貓貓給爺爺奶奶問個好」,就算我孫女一輩子都給你們帶著,她也是姓喬的啊,跟誰「我們我們」的這是?

  在老太太眼裡萬惡的光碟終於放完了,老爺子和水靈范磊幾個還意猶未盡地議論著小丫頭的長相隨誰,老太太暗恨這幾個人的骨頭輕,自己把臉一翻,冷冷地嘲諷道:「這麼喜歡,乾脆把那什麼VD抱懷裡得了。看你們賤的,真人見不著,拿個這什麼VD回來糊弄一下,你們就滿意了?好啊,我們當爺爺奶奶的倒成外人了!」

  老太太的幾句話將眾人方才還滿滿的喜悅趕個一乾二淨,水靈和范磊對視了一眼,心知媽八成又要借題發揮了。

  「你說你老太太,海洋特為的拍了孫女的錄像寄回來,不就是想讓咱們高興麼,你怎麼老鑽牛角尖呢?」老爺子聽出老太太話里的嫉妒,笑著試圖開解老伴。可就是這「鑽牛角尖」刺激了老太太,她不依不饒地非要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帶著媳婦和小丫頭回趟家。

  「這都過了百天了,我們這當爺爺奶奶的想見孫女一面,不算過分吧?」她向接電話的許萍理直氣壯地提出要求,不承想許萍說現在孩子還小,春天流行病又多,等等再回去也好。許萍用的是商量的口吻,然而裡面委婉拒絕的意思並不難聽出來。這拒絕愈發堅定了老太太「親家把攬著孫女不給自己見」的想法,她索性劈頭蓋臉地沖親家母好發了一通脾氣。「別以為你攔著我們不讓我們見孫女,你們就能永遠霸著她,沒門!這孩子你們怎麼帶,她也姓喬,不姓謝!」 劉英最後以這麼一句作結,氣哼哼地掛斷電話,全然忘了考慮為了她逞這嘴上的一時痛快,兒子得紅著臉替她給丈母娘賠多少不是。

  水靈近來總是覺得腸胃有給自己搗亂的跡象,常常莫名其妙地噁心,從胃裡往上泛酸水。尤其不能聞一些刺激的氣味,一聞就要吐。

  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出了毛病,天天在家裡自己做自己吃,旁人都沒出這種狀況,水靈想著,八成是自己晚上睡覺沒注意,肚子受了涼,等哪天到街上的小診所去看看,買點調理的藥。然而,還沒來得及去看腸胃,水靈就發現,那噁心並非肚子著涼作祟,而是——她有了。

  起初水靈壓根沒往這方面想。生了小水之後,跟范磊進行「室內最好的運動」時都採取了保護措施,從來沒有因為存著僥倖心理放鬆過。不過無意在街道的計劃生育宣傳欄上看到裡面說,即使每次都使用安全套,避孕的有效率也僅僅只有75%時,她開始聯想起自己這些日子的症狀,竟然跟當初懷小水時一模一樣。她跑到藥店買了兩枝測孕筆偷偷測試,兩枝筆上的雙藍線都明明白白地向她證實:的確是又一個小生命開始在她的腹中孕育了。

  猶豫再三之後,水靈把這件事告訴了范磊。如她所料,這個已經過了30的男人聽完先是一愣,回過神後欣喜得手舞足蹈幾欲癲狂。看著丈夫樂得抓耳撓腮,恨不得向全世界廣而告之這個大喜訊,水靈心裡卻越來越覺得沉重。以兩口子目前這種狀況,有小水在前,政策根本就不允許生二胎;就算有門路,那十幾萬罰款對這個家庭來說也是天文數字,何況現在母親又病著,身邊離不了人照顧,可是這個孩子,她也情知對范磊來說有多重要,她沒法向他開口說不留。在反覆的掂量權衡之間,水靈覺得自己就像身處在一盤石磨底下,飽受傾軋,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老爺子陪著老太太在堂屋門口伸出的廊檐下曬太陽,水靈則在院子裡揮著把鋤頭賣力地刨原先荒著的一小塊地。范磊提著菜從外面推門進來,看見鋤地的水靈頓時驚呆了。他扔下手裡的菜,衝過去一把奪過水靈手裡的鋤頭,生氣地吼她:「你瘋了呀!你這是要幹嗎?」他粗暴地拉扯著水靈進了裡屋,老兩口在一旁驚詫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全然不明就裡。老太太示意老爺子推著她的輪椅,悄悄走到水靈兩口子虛掩著的房門口屏聲靜氣聽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伸手推開了房門,。

  水靈這個孩子留還是不留,對老太太來說根本不能成為問題。暫且不說違反國家政策這些事,就二女兒一家一個月劃拉那點錢,要再生一個,全家都得喝西北風去。固然,她也知道水靈肯定捨不得,哪個當媽的都一樣。孩子不管多大,都是自己的骨血,拿出去了就是作孽。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利弊也一眼就能看穿,趁著孩子還小,拿掉是上上之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只不過水靈是註定要受一場苦,這讓老太太心疼女兒的同時,原本對范磊的鄙夷和不滿更深了一層。

  「掙錢養家上沒什麼本事,搞起這事倒挺有能耐,30好幾的人了還著三不著兩,愣能幹出這種荒唐事來,簡直不是一般的混!」老太太數落完女婿的不是,最終做出結論:「趁早去做了吧,孩子越大你受的罪越多!」不等女兒表態,她自己轉著輪椅打開門出屋,門口坐著正等待她們母女商量結果的范磊一看見老太太出來,一彈而起,紅著臉叫道:「媽。」

  「別叫我媽!」老太太一臉反感地把他噎了回去,「還好意思叫我媽!你倒是舒服了,你知道得讓水靈受多大罪!明兒你就陪水靈上醫院,趕快做手術。」

  「別呀媽……」范磊一聽立即抬起頭,無助地望著老太太央求她收回成命。老太太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別什麼別!不做了,你能養活得起嗎?」范磊動動嘴唇,還想說什麼,水靈低著頭沉默地走出來,將他叫進屋去,門隨即被輕輕關上了,像張大嘴一樣吞下了所有秘密。

  也許,這就叫別無選擇。

  老爺子把老太太推到院子裡曬太陽。這個時候的范磊正沮喪地坐在縣醫院的走廊上,等待水靈從手術室里出來。手術室門悄無聲息地啟開,水靈從裡面像個幽靈一樣飄了出來。范磊趕緊起身過去扶住妻子,關切地問道:「怎麼樣,疼不疼,還挺得住嗎?」水靈在他懷裡看著他的臉,半晌後開口輕聲說:「我沒做。」

  「沒,沒做,為什麼?」范磊驚訝地注視著妻子,追問道。水靈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一大滴眼淚直接從眼裡滴落,打在水泥地面上:「我實在是下不了手。我覺著我要是真做了,我就太對不起你了! 范磊,我想好了,這孩子我們要了,罰款、戶口我們一起想辦法!」

  范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被水靈緊緊攥住攥得發疼的手,又提醒他這並非一個幻覺。他感動地低下了頭,眼圈紅了。

  留下這個孩子是一個需要勇氣的決定,因為兩口子接下來首先要共同面對的並非是孩子出生之後所要負擔的種種,而是所有人的反對。

  水靈跟范磊本想向家裡最有能量的大姐夫求助,看能不能通過他托托關係找找門路。可當他們到了水蘭家,剛把來意一說,就從大姐夫婦驚訝的表情上看出這個法子行不通。光是為為什麼要留下這個孩子,水靈就被水蘭追問了半天。她紅著臉,無論水蘭怎麼問都只說沒什麼事,就是想把這個孩子留下。幾個回合的反覆糾纏之後,水靈跟范磊都有些後悔當初幹嘛要踏進大姐家門。

  水蘭並不是不想幫妹妹,水靈他們走後,她試探地問沈致公是不是跟管計劃生育的老陳關係還不錯。沈致公冷冰冰地用一句話把她僅剩的一點僥倖心理清除得乾乾淨淨。他說:「你們別打我的主意,我告訴你們,這事我可不管!」

  這件事上沈致公的確有他的苦衷,計劃生育一向在哪兒都是個讓領導頭疼的棘手問題,對政府機關單位尤為如此。計劃生育沒抓好,領導可以被一票否決。只要單位出了一個計劃外二胎,那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一個明擺著的最大的工作失誤,其他再有什麼政績,跟計劃生育工作的失誤相比,分量都無已抵消它的惡劣影響。沈致公表態自己不會插手這件事之後,想了想,又不放心地特別交待水蘭:「我告訴你啊,你明兒就去找范磊他們談,他們要是打了,范磊就還在我這干,他們要是非留著,你別怪我到時候開除他!真是,你們家就沒完沒了的麻煩事!」

  丈夫發了話,並且聽上去後果相當嚴重,水蘭不得不專程提了些水果到父母家裡,跟老太太一起苦口婆心地試圖再勸水靈打消她荒唐的想法。然而水靈態度之強硬像是回到了當初她偷出家裡戶口本非要跟范磊結婚的時候,無論大家怎麼反覆陳明利害關係,都一概搖頭。勸得緊了,她臉一板,斬釘截鐵地向母親和姐姐撂下一句話:「你們都別說了,我已經想好了,反正這個孩子我們要了!怎麼辦再說。」

  「這孩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老太太憂慮地跟大女兒商議著,「不然,叫海洋回來勸勸她?唯一可能說動她的人也就剩下海洋了。」

  馬自立的事從冬拖到春,始終沒有眉目。海洋勉力地借著以前的積累四處抓撓,維持著工地那邊的正常運行,現在工程好容易還算順利地完成了,在建委技術監督站排上了號下周驗收,但驗收通過後按合同馬上就要付給工人的工程款成了個大問題。海洋每天焦頭爛額地在瑣碎事情之外愁著錢上的這個大窟窿,急得嘴邊都起了水泡。

  在這種情況下接到母親要自己帶著老婆孩子回老家的電話,海洋覺得尤為為難。老太太說讓大家回去給老爺子過68歲生日,順帶著也讓他們老兩口見見孫女,要求其實不算不合理,可是這個時晌,自己不好走開不說,謝言工作上也是一腦門子官司。他委婉地向母親表達了能不能等這段時間忙過去再說的意思,可母親猶豫了一下,又告訴他,想讓他回家還有別的意思。海洋聽著母親對水靈反常想法的敘述,也覺得自己有回去一趟的必要了。

  一家人開始緊張地為貓貓第一次回老家見爺爺奶奶做準備。謝言拿出剛發的樣片酬金和製片人補貼,為公公婆婆買了衣服和補品,又為餘下的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對於范磊這個在家裡受了最多難為而擔子又最重的妹夫,她跟海洋想了半天,決定送一部手機。謝楚德和許萍也特別送了親家一個西洋參禮盒。各種禮物滿滿地塞了一個大箱子。貓貓本來應該在回老家期間打一次白百破疫苗,謝言跟醫院兒童保健科重新約了時間,在出發前一天給貓貓接種了疫苗。醫生特別交待,打完這個疫苗孩子可能會有點發燒,低溫不超過38度5就算正常,只要多喝水,注意保暖,不必吃退燒藥,一般一天就會過去。

  打完針的晚上,貓貓果然燒起來了,雖然只是37度6,在醫生所說的正常範圍之內,可還是平添了大家的擔心。許萍一百個不願意外孫女發著燒還出遠門,卻又不好阻攔,只得隨著謝楚德,將女兒一家三口送上北上的火車,又站在車窗外戀戀不捨地望著裡面沉睡著的貓貓,看著看著,她突然掉下淚來。

  好不容易盼到沈致公的車接了海洋一家回到家門口,老太太急著讓老爺子推著自己迎上前來,看著謝言懷裡沉沉睡著的小孫女在夢裡長長的睫毛還微微顫動,老太太激動得眼圈都紅了。她傷感地捶著自己的腿,怨恨道:「都是我這破腿不爭氣呀!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來了孫女,可你們看我又沒法幫著帶了!」謝言見勢趕緊安慰:「媽,您別難過,您看您沒管她,這不是也一晃這麼大了。等她長大了,倒能反過來照顧您呢。」

  老太太感動地抹著眼淚,又去瞧孫女可愛的睡臉:「哎呀,那敢情好,就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命活到那時候。你說這小東西多可人疼啊!我估計水靈他們要是看見了,更得留著他們那個了。」聽到這個,海洋被提醒了,不禁疑惑地問道:「對了,水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在水靈屋裡,老太太拉著兒子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嘆息道:「這孩子也不知中了什麼邪了,不小心懷上了,非得留下,誰勸也不聽。要不我想讓你們回來呢。我琢磨著要是你勸她,她興許能回心轉意。」

  海洋皺起眉頭,也覺得妹妹這種做法跟她平時的通情達理風格大不相同。正苦苦思忖著,外面傳來范磊嘹亮的大嗓門:「澡盆我買回來了,快讓我看看我小侄女!」海洋透過窗戶一看,水靈提著幾瓶白酒走在前面,范磊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的嬰兒專用澡盆跟在後頭,喜孜孜地就邁步往堂屋裡走。

  「你別進來!」老太太趕緊自己推著輪椅出去把他堵在門口:「前幾天我查了命書,你屬馬,和我孫女命里犯沖,說不定小丫頭髮燒都和這有關係。你把澡盆放門口就成了,你去把楚先生請過來,讓他看想個什麼法子給破破才行。」

  范磊尷尬地將澡盆放在地上,剛跨過門檻的一隻腳還沒落地,又慢慢縮了回去。「媽,您瞎說什麼呢?哪有這種事,快讓范磊進來吧!」海洋跟出去招呼范磊,可老太太固執地伸手攔住他,仍然不鬆口:「不行!這不是小事!快去,別一會客人都來了,亂糟糟的,楚先生有話不好說。」

  老太太的話讓范磊窘得臉色發灰,他求救地望望水靈。水靈知道丈夫的難堪,主動把手裡的酒遞給海洋,拉住丈夫的胳膊道:「走,我跟你去。」兩人快步走出了院子,海洋情不自禁埋怨母親:「您說您這是幹嗎呀媽,這讓范磊他們心裡多彆扭啊!」

  老太太哼了一聲,恨恨不已地道:「你別給他說好話,我現在看見他就來氣!什麼本事沒有,就能胡鬧!你看水靈這些日子臉色都成什麼樣了!」海洋這才明白,老太太對范磊的刻意的刁難和挑剔原來是源於他讓水靈計劃外懷孕了這個「錯誤」。不過,凡事也都有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海洋覺得照他對水靈兩口子的了解,他們不至於成心製造這種「意外」出來,可就媽那種執拗脾氣,一時半會兒也勸不過來,只有找出這件事情的根本癥結所在,說通了水靈,才能消媽的怨氣。

  老太太操辦酒席的確是一把好手,每個細節都照顧得很周全,正午時分,五六桌宴席已經井井有條在院子裡擺開,每張桌上都高朋滿座。原先寬敞的院落被填得滿滿的,但不耽誤在院子一角安置台子,擺了電視和卡拉ok機權充舞台。歌聲跟幾十個人或高聲或低聲的寒暄熱談渾然一體,端的是精確體現了老太太的初衷——熱鬧。

  壽星老爺子在席間的風頭被不到四個月大的孫女搶了個十成十。三四十位街坊里跟老太太歲數差不多的大媽們占了一多半,個個都要把貓貓接過來在手上掂掂斤兩,說些「這孩子壯實」之類的恭維話哄老太太開心。長得可愛這會兒也成了罪過,每個人看著貓貓乖巧漂亮的樣子都忍不住攬過來又是親又是在臉上蹭,貓貓都數不過來自個兒挨了多少下這種善意的襲擊。

  謝言在一旁看著嬌嫩的女兒在大媽們不知攜帶了什麼可疑細菌病毒的手中傳來傳去,被講究不講究的人一概大大咧咧地往臉上蹭口水,心裡不悅又不能直說,眉頭微蹙,無可奈何。終於,孩子被折騰急了,示威似的大哭起來,謝言瞅准空子伸出手去將孩子接過來,沖大媽們陪笑道:「可能是餓了,我喂喂她去。」恰在這時,范磊和水靈陪著楚先生進了院子,范磊的脖子上系了條喜紅色圍巾,在氣溫已經過了20度的暮春顯得不倫不類,他告訴老太太,這是楚先生教他能化解自己跟小侄女犯沖的方法。老太太一聽來了興趣,趕緊請楚先生給貓貓看看命怎麼樣。

  「我看這小姑娘命硬而且堅強,生的時候我估計可能頗多磨難,但最終都能逢凶化吉,遇事呈祥。」楚先生微笑著對老太太說:「所以您擔心范磊和她相剋實在大可不必,范磊根本不是小姑娘的對手。」老太太深信不疑,這才算暫時放過了范磊。

  范磊在廚房裡給請來的大師傅打了半天下手,剛走出來點根煙準備歇會兒,突然看見張秘書出現在院門口。他手一抖,菸頭上積的長長一截菸灰掉落在他身上油漬斑斑的圍裙上。老太太聽說張亦松成了副市長秘書,非讓沈致公給送張請柬過去,看著這個以前差點成了自己女婿的人百忙中欣然抽空前來,覺得自己在這小子心裡還算有相當的分量,不禁暗自得意,高聲招呼水靈給張秘書安排座位。

  官場裡摸爬滾打的歷練讓張亦松在眾人面前談笑自若,左右逢源,敬起酒來說辭也是頭頭是道。所有重要的人物被他寥寥幾句含蓄地恭維個遍,八面玲瓏里透著掩不住的春風得意。不少曾經知道他和水靈那點的往事的街坊都替水靈這朵鮮花竟然插在了范磊身上而暗暗惋惜。

  謝言對這個人沒什麼了解,可是對他舉著酒杯誇誇其談的濃重官場做派並不欣賞,藉口要餵貓貓吃奶,進了屋裡,剛好聽見范磊氣沖沖的聲音:「看他得瑟的樣兒,他媽的算個爺們兒麼?」謝言推門進去,半開玩笑地問道:「怎麼了范磊,誰惹你了這麼大氣性?」水靈連忙打岔,將范磊支去廚房給謝言熱雞湯,自己扶謝言坐在床沿上,伸手去逗昏昏欲睡的貓貓,眼睛裡的慈愛幾乎要凝成水滴下來。

  「聽你哥說,你跟范磊打算再要一個?」謝言在一旁察言觀色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水靈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照說,這是你們兩口子的事,我沒有發言權,但是如果要的話,在目前咱們這個計劃生育政策下,可能會帶來好多麻煩,你們有辦法解決嗎?」面對謝言的疑問,水靈沉默地搖頭,神色黯然。

  「我覺得,你們還是再好好想想,不光政策不允許,孩子真出生了,撫養、教育哪一件都不是兒戲的事兒,你有小水,對這個比我清楚……」謝言的話還沒說完,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開始聽她們姑嫂談話的海洋就表示了自己的贊同:「謝言說得對,既然老太太讓我管,我也得有個意見。我想和范磊好好談談,他是這個家的男人,以後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對這些事考慮好了沒有?現在是看不出來,再過幾個月,肚子大了,你們打算怎麼辦?你們不至於也帶著小水滿世界躲當超生游擊隊吧!」

  水靈突然抬起頭,眼睛裡蓄滿了淚,可態度依然強硬:「你別跟他談,哥,你要是談,范磊肯定會同意做掉的!可我不能那樣做!我真那麼做了,我這輩子就太對不起磊了!」

  海洋覺得妹妹不可理喻的邏輯可氣又可笑,不解地問道:「為什麼呢水靈,你怎麼會這麼想問題呢?」

  水靈雙手捂住臉,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半晌,她抬頭望定哥哥和嫂子,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不是這回有了這個孩子,我永遠也不會說出這件事。哥,嫂子,你們能為我們保密吧?小水不是范磊的兒子,是我和那個張秘書張亦松的。」

  一直以來,海洋對范磊的看法僅限於他是一個善良、仁義但是不怎麼聰明而且有些市井氣的再普通不過的好人。然而老爺子68歲壽誕當日,當水靈鼓足勇氣對他和謝言說出那個石破天驚的大秘密,海洋不得不重新去認識這個妹夫,他覺得,自己甚至對范磊油然生出了許多敬意。

  水靈告訴哥嫂,當年張亦松已經決定去省城和一個什麼書記的女兒好了,可他什麼都沒告訴自己,反而在有一天以取材料為藉口騙自己陪他去他宿舍,並提出了那個要求。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結婚已經是遲早的事,水靈更是情苗深種不疑有它,所以默許了。然而沒多久,張亦松提出他要去省城——那裡有個女孩兒為他要生要死,求水靈成全。

  「人總得有點尊嚴吧。」回憶起當年的情形,水靈語氣平靜,可臉上微微顫抖的肌肉卻泄露了她內心的激流暗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年輕的自己,臉色蒼白地站在垂頭喪氣的張亦松面前,強抑著痛苦和憤怒驕傲地提出分手。她說完分手就決絕地轉身離去,沒有回頭看過一眼,手始終插在灰色的確良上衣的口袋裡,緊緊攥住一個已經皺得不像樣子的紙團。那是醫院的檢驗報告單,說那僅有的一次已經讓她受孕。那個年代的未婚先孕無疑等於對一個姑娘在道德上宣判了死刑。她形單影隻地去醫院,忍受著周圍人的冷眼和嘲諷,想去做流產,可是醫生告訴她她身體情況很不好,如果堅持人流,很可能會導致終生不孕。她聽了醫生的話,腦子一片空白,精神恍惚地走出醫院大門,漫無目的地在暴烈的陽光下遊蕩,一直走到最偏僻的一段古城牆下面,放聲大哭。如果不是范磊,很可能她已經帶著腹中那一團尚沒成形的骨肉屈辱地與這個世界做了了斷。也只有這個男人,在知道了一切之後仍然真誠地告訴她,他一直都喜歡她,愛她,希望她能下嫁,他接納她和她的孩子,並願意照顧他們一輩子。為了兌現自己的承諾,小水一出生,他們就商量著領了獨生子女證,水靈還去上了節育環。而對待小水,范磊細心得勝過親生。這麼多年走過來,所有的點點滴滴,自己心知肚明。不管跟范磊在一起有多少波折和風雨,水靈始終覺得慶幸,自己發現了一塊真正的金子。

  水靈的回憶讓海洋和謝言瞠目結舌了很久。海洋遲遲不敢確信,那聽上去像小說一樣的離奇故事竟然真的發生在了自己身邊,發生在其貌不揚的妹夫身上。一個男人能夠如此忍辱負重,放棄自己生養的權利傾盡心血去照顧心愛的女人和她與別人的孩子,還常常被不明真相的岳母挑剔和嫌棄,被那些心地齷齪的小人羞辱,他卻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喬海洋,你捫心自問,你能做到麼?他這樣問自己,心底隱隱升起一絲羞愧。他和妻子會意地對視一眼,說出自己的決定:「水靈,這個孩子我們要了,等到你們月份大了,這邊瞞不住了,你們就來北京,北京地方大,你們戶口又不在那,應該比這邊方便。」

  「對!」謝言跟著使勁點頭,「你們到時候也帶著小水一起過來,讓他借讀一段,你們也省得兩個孩子兩邊分心。」

  獲得了哥嫂強有力的支持,水靈心裡一塊大石頭驟然卸下。她淚水不斷涔涔而下,語不成調地連聲說:「謝謝嫂子,謝謝哥!」

  老爺子的壽筵折騰了很久,客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去,一家人只顧著忙活招待親朋好友,直到晚上才安安生生坐下來,吃海洋一家回來後的第一頓團圓飯。大家都沒想到,沈林雖然高考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卻想著在下課後為姥爺買了個生日蛋糕。小輩的懂事讓一家人都深感欣慰。

  說起沈林的高考,沈致公心裡就擰著個疙瘩。沈林學習成績好,如果發揮正常,考個清華北大都沒什麼問題,沈致公也一直希望兒子能考取北京這兩所國內首屈一指的名校,一方面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另一方面海洋一家在北京,好歹有個近親能幫他們看住兒子,兒子讀書時有什麼難處也好有個照應。

  可是有次參加沈林的家長會,沈致公卻發現沈林填報的模擬高考志願表上竟然全填了武漢的大學。沈林的解釋是看了招生資料,覺得武漢大學挺好,就想上那兒。但以沈致公的人生閱歷分析,覺得原因並沒有沈林說得那麼單純。沈林報武漢的高校,沈致公是絕對不同意的,那地方跟大倉的氣候完全不同,冷的時候沒有暖氣,熱的時候賽火爐,飲食口味和生活習慣都和北方不是一個路子。況且武漢自己一個關係都沒有,連托人都找不著門路。再說,現在社會那麼亂,身邊又沒有個熟悉的人能看顧著,真要學個壞,家裡誰能知道呢?他找沈林談,沈林根本不聽他那一套,水蘭更不用提,他唯一的希望是請海洋幫忙探探沈林報武漢的真實動機。自從失蹤事件之後,沈林最服的人可能就是這位舅舅了,如果海洋出馬,沒準能說服沈林打消遠赴武漢的念頭。趁著一家人邊吃蛋糕邊夸沈林的融洽氣氛,海洋提起了這茬。沈林對舅舅的詢問表現得吞吞吐吐,只說自己還沒有最後想好。

  海洋一家三口齊齊回來一次並不容易,所以老太太提議,第二天去給喬家老人上上墳,也得讓老人們在天之靈認識一下這個後代,好保佑她平安長大。貓貓的低燒已經退了,可幾百里路的長途旅行,白天又被媽媽帶著出席宴席,小丫頭也在連軸轉,勞累並不比大人少,說心裡話,謝言並不願意再讓女兒隨著折騰這麼一遭,萬一傷風著涼又招來無端的災殃。不過她也理解婆婆的心情,對於喬家那些已然塵歸塵土歸土的先人,婆婆身子不方便還堅持去祭拜,本身就是在兒媳面前表現出自己面對公婆的一種姿態,帶著貓貓去也是對先人的尊重,自己作為一個原本就在婆婆心中顯得有點傲氣的兒媳婦,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於是,第二天,喬家人除了要上班上學不好請假的沈致公沈林父子之外,全都開到了喬戰勇的父母埋骨的墓地。老天好像能洞察人心思一樣配合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謝言抱著女兒隨在公公婆婆身後向冰冷的石碑磕頭,聽婆婆念叨著請喬家的先人保佑這個先天並不順遂的喬家一脈骨肉健康長大,忽然覺得一陣冷風吹得透心涼。她有種不妙的預感,貓貓可能像自己來之前最擔心的那樣,被折騰出點不合適來。

  人都說母子連心,謝言的預感在當天半夜就被證實了。從山上下來,貓貓已經困得沉沉睡去,但回家後老太太卻張羅著讓謝言給孩子洗個熱水澡,驅驅白天掃墓時淋雨積下的寒氣。謝言信任獨力帶出了幾個孩子的老太太的育兒經驗,就把貓貓叫醒了給她洗澡。孩子沒睡踏實,在夜半突然大哭起來。謝言昏昏沉沉地爬起來餵奶,一觸到孩子的臉和手心,那溫度就燙得她一個激靈,頓時睡意全無。她叫起海洋拿體溫計一量,40.2度,從來沒有處理過這種情況的謝言完全亂了陣腳,海洋也懵了。還是聞聲趕來的老爺子比較鎮定,催著他們趕快收拾一下帶孩子去醫院。

  深夜的大倉縣醫院急診室里連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個。一個看起來年輕得跟沈林不相上下的小醫生終於在海洋嗓子都要變調的大聲呼喚下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值班室里開門出來,詢問了發病前的基本情況和發病時的症狀,又給貓貓做了一系列常規檢查,卻看不出究竟是什麼病根。小醫生也有些無奈,只得循例開了些退燒藥和消炎藥,先給貓貓打上吊瓶,等燒退了,門診的醫生早上來上班再作進一步檢查。

  當護士讓謝言和海洋幫忙緊緊按住貓貓的頭,眼疾手快地將輸液針頭扎進靜脈,伴隨著貓貓撕心裂肺的大哭,謝言心上襲來和女兒同等深刻、或許更加深刻的痛楚,她疼得眼淚撲簌簌掉落,感覺自己的心正在一點點裂成碎片。

  天色已經在一家人憂心忡忡的守候中慢慢發白,貓貓仍然雙眼緊閉昏睡不醒,一瓶藥輸進去了,孩子的體溫還在39.7度上趴著。水靈和水蘭聞訊都趕到了醫院,大家拿著酒精棉球一刻不停地擦貓貓的手腳,試圖給她物理降溫,然而這個方法也並不見效。海洋在一旁眉頭緊皺一言不發想了一會兒,對謝言說:「要不,咱們現在就回北京吧。把訂好的車票退了,去大連坐飛機,順利的話,九點多就能到。」謝言想想也是,一來等門診醫生上班起碼還要白耗兩個小時,再者小醫院的診療水平跟北京沒法比,就算在這裡看門診也不見得能看出毛病,還不如立刻動身去大連趕頭一班飛機,也省得在這裡心焦。

  小蔡一接到海洋的電話,就馬上聯繫了自己在兒童醫院的熟人,在機場接了海洋一家三口後直接趕去了醫院。那位四十多歲的女醫生一看大倉醫院給貓貓開的病歷和常規檢查的情況,就斷定貓貓是得了「皰疹性口炎」。醫生向海洋和謝言解釋說,這種病是一種皰疹病毒引起的感染,病程要有一到兩周。發燒倒不是大礙,一兩天內就會退,但是燒退後孩子嘴裡會出現大面積潰瘍和潰爛,非常疼痛,對進食和喝水都有很大影響。治療上也沒有什麼特別對症的藥物,還是用一些通常抗病毒的藥,怎麼著孩子也得硬挺過一周才能見好。

  至於貓貓怎麼會染上了這個病,醫生解釋道,這種病在小兒身上也算常見,通常是因為不潔接觸引起的,尤其在孩子抵抗力比較差的時候,比如旅行什麼的,特別容易感染。這個病因讓許萍忍不住大發脾氣:「我當初說什麼來著?就說讓你們別帶孩子去!剛打完預防針發著燒就非帶走,哪至於就急在這麼兩天!跟你們說,誰都不聽,說多了,還好像我攔著不讓去見爺爺奶奶!這幾個月的孩子跟你們大人比不了,禁不起這麼折騰!這回好了吧,你們踏實了吧!」

  謝言聽著母親的數落,憋了好幾天的委屈和鬱悶全隨著淚涌了出來:「媽,你少說兩句成不成!我也不願意孩子病啊!」

  謝楚德見氣氛緊張,趕緊拉住想繼續念叨的老伴,低聲勸道:「好了,好了,別說了,病了就趕緊治吧。謝言,醫院開的藥,怎麼吃,你快教教你媽……」說著,謝楚德把老伴和女兒推進了裡間臥室。。」

  海洋看謝言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差,很想盡點自己做父親的責任,幫妻子分擔一些。無奈工地上趕著重新排期驗收,驗收前的收尾工作幾乎每一秒鐘都有可能出現瑣碎的問題。海洋基本上從早到晚都在工地上泡著,只有夜裡有點時間能替替謝言,哄哄哭個不住的女兒。每天連軸轉,他也是咬緊了牙苦撐。這些其實還都不算辛苦,最讓他難受的是謝言自打回來之後就一直跟他制氣,他說什麼話,謝言都態度冷淡愛理不理,對他特意表現關心的舉動也無動於衷,絲毫不領情。貓貓每天仍然要去醫院輸液,海洋每每一能從工地抽身就買好晚飯給陪著貓貓輸液的謝言送去,可謝言不是說自己吃過了,就是說不餓,讓他把買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拿走。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可這都回來好些天了,你也不能總不理我吧。貓貓病成這樣,我心裡也著急!」這樣過了快一周,海洋終於忍不住跟謝言把話說開了,「當初帶孩子回家,你也是同意的,再說誰會想到回去這兩天,孩子就能病成這樣啊!要早知道會這樣,我也肯定不答應帶她回去。」

  這些話海洋不說也就罷了,一出口更激起了謝言的怨氣,她立時將連日的冷戰升級成了熱戰:「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生我自個兒的氣。你姐說得對,我是孩子的媽,就不該為了你媽高興,就聽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意見!」

  「那不是孝順嗎,」海洋耐心地陪著副好聲氣解釋著:「怎麼能叫為了我媽高興呢?」

  「孝順?」謝言看輸著液已經睡著了的貓貓仿佛被吵到了,蹬了蹬腿想翻身,她連忙把聲音壓低,但怒火不減地呲兒海洋:「孝順也該有原則也有個對錯!下回我決不幹這種委屈孩子的事!」

  海洋聽得不順耳,語氣也不知不覺冷峻了下來,反駁道:「孝順有什麼原則?孝順孝順,除了孝,不還得有個順嗎?」

  「那倒是孝順你媽了,我老爸老媽怎麼算!」謝言說著,情不自禁覺得自己虧欠父母太多,眼圈也紅了,「他們幾天幾夜不合眼看著丫頭,跟著著急上火,那這叫孝順嗎?!」

  海洋張了張嘴,終於無言以對。謝言將蓋在女兒身上的小薄被掖了掖,別過頭,不再理他。海洋坐了一會兒,自己也感到無趣,起身出了急診室,走進暮春的茫茫夜幕。跟謝言始終得不到緩和的緊張關係就像塊大石頭壓在他心上,他恨不得對著什麼地方嚎上兩聲才能覺得痛快。

  「水靈,你過來把這電話線給我插上,我想給你嫂子打個電話,問問孩子怎麼樣了。」喬家的老宅里,劉英守在電話機旁邊,一聲緊著一聲地叫水靈。自從上次老太太打電話跟親家母許萍鬧出了不愉快,讓海洋兩頭賠禮說盡好話才好不容易將風波平息之後,水靈索性光明正大地限制她使用電話的權利了。要打給誰,準備說些什麼內容,都得先向女兒匯報請她批准,老太太想起來就覺得荒誕,可是人在矮檐下,有時還真不得不低頭。何況向自己的閨女低頭也不算羞恥,水靈愣拔了線扔地上,自己再發火也只好乾瞪眼,所以老太太也就默認了家裡這條由小輩定下來的新規矩。

  「您別打了,」水靈一邊擦著手上的水一邊從廚房出來,走進堂屋:「一早我已經打過電話了。嫂子說今兒比昨兒更厲害了,嘴裡嘴外頭都爛了。」

  「哎呀,那可怎辦呀!」老太太聽了水靈的情況反映更加如坐針氈了:「不行,我還是得打個電話!」水靈態度堅決地搖頭否定:「不行。媽,我求您別再添亂了!本來就是因為您非讓我哥他們帶孩子回來,才弄成這樣。我要是嫂子,現在肯定一肚子氣,您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老太太像個小孩兒一樣委屈地噘起了嘴嘟囔道:「那我也不知道回趟家就能成這樣啊!當初我帶你姐去部隊看你爸,你姐也不到一歲,那來來回回好幾百公里也沒說生病啊!這孩子帶得這麼嬌,那這能賴我嗎?」

  「你說你這叫什麼話啊!」從外面拎著兩包草藥進來的喬戰勇恰好聽到了老伴的抱怨,不禁搖頭。自己蹲下身,費勁地拿起電話線,插進了牆上的插頭,坐到老伴身邊,語重心長地開導她道:「你惦記孫女,大家心裡都明白,誰也沒說不是。要說這電話,水靈、水蘭一天都打好幾個,孫女什麼情況,咱也都心裡清楚。你說,你打這個電話是想問什麼?你要覺得你這電話打過去,能讓謝言和親家他們心裡都高興,你就打,我不攔你。」

  老太太氣哼哼地抓起電話聽筒,卻遲遲沒有撥號,老爺子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並沒有阻攔,只是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水靈說得沒錯,媳婦心裡現在肯定不高興。你想想,從他們在火車上,孩子就不舒服,倆大人一宿沒睡覺。回來兩天又是吃飯、又是上墳一點也沒得空歇會!這一個星期不睡覺不說,還跟著孩子著急上火,你說謝言她心情能好嗎?再者說,孫女是早產,先天沒那麼壯實,所以可能身體弱一些,禁不起折騰。可你想想,回來這幾天,海洋他們兩口子哪件事不是順著你。就說上墳那天早晨,我說有點下雨就別讓謝言孩子去了,你偏不答應,說沒事,媳婦還不是一句話沒有地跟著去。晚上回來給孩子洗澡也是都聽你的。」

  老太太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聽筒,但依然不甘心地小聲辯解:「那洗澡我不也是怕孩子著涼嘛……」

  「我知道你是好心,」老爺子把椅子挪得離老伴近一點,握住她的手道:「可咱們畢竟沒帶過這孩子,把不了那麼準的脈,是不是?你老想跟親家他們爭個子丑寅卯,可你不想想,那丫頭是在人家姥姥姥爺懷裡捂這麼大的,他們肯定比咱們對孩子更心疼、心重是不是?人家本來身體好好的,現在回趟老家回去成那樣了,人家心裡還不定怎麼埋怨咱們呢,你還跟人家說什麼帶的嬌氣了,這不是找著吵架嘛!」

  老爺子一席話說得老太太心悅誠服,頭一回沒有反駁。這也是老太太第一次從平心靜氣的回想中發現了自己的任性。孩子們是一直太孝順了,基本從來不違拗自己的意思。兒女們都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後代,有他們天天要操心的事務,自己卻總是心血來潮動不動就想出新點子讓他們還來圍著自己轉,她越想心裡越不安,當下就非讓范磊拉著她去找楚先生。

  范磊送老太太到了楚先生家,然後就被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支到了院子裡,不給聽她和楚先生的談話。面對楚先生客氣的詢問,老太太扭捏半晌,終於開口懇求楚先生道:「楚先生,我想求您幫著寫封信。」

  「寫信?」楚先生對這個要求感到有點疑惑,什麼信不能讓身邊的兒女代勞,要大老遠跑到這裡來求人?

  老太太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解釋道:「咳,我也不瞞您說了,以前啊,我一直對這我二媳婦挺有看法的,覺著她是太有文化了,主意正,我說什麼都聽不進去。那老話不是說嗎,女子無才便是德,我這老腦筋呀,也轉不過彎來。結果這陣子我生病,正趕上人家生孩子,帶累得海洋都沒能守在她身邊,人家都沒什麼牢騷,這次回家看我,還給我買個老貴的按摩盆,說是用來泡腳能活血化瘀,對我的腿好。其實我也知道,他們本來不樂意帶孩子回來,可人家什麼話都沒說,回來事事順著我。想想其實這孩子真是挺懂事的。孫女回來大病一場,水靈、水蘭、老頭子都罵我,我自己尋思尋思也是有不對的地方,所以想來求您幫我給媳婦和親家他們寫幾個字……我這手不行了,可我又不想讓水靈他們寫……」

  「哦——」楚先生立時會意地笑了:「沒問題,大姐,這個忙我幫。」

  工程終於高票通過了驗收,海洋身上卸了一個大擔子,但他心裡一點沒感到輕鬆。工程完工,就意味著很快要跟包工頭把工程款結清。可老馬現在還在看守所里惶惶不可終日,從哪兒找這麼一筆錢來填這個窟窿呢?現實總是殘酷的,他本來就是每天超負荷運轉,再看著妻子依然對自己冷漠的臉,他覺得自己好像一根已經拉到了極限的橡皮筋,或許什麼時候輕輕用手一彈,就會「啪」的一聲斷掉。

  這天連著陪驗收的幾位高工打了一通宵麻將直到午後,吃完午飯後,他好不容易感覺到了點困意,趕緊在工地充作臨時辦公室的工棚里拼了幾把椅子打個小盹。在似夢似醒之間,他仿佛聽到小蔡在輕聲跟什麼人說話,努力地睜開眼,竟然是好多天沒有給過他好臉子看的謝言,她抱著女兒站在自己的臨時「鋪位」前,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心疼和溫情。謝言身後還站著謝楚德和許萍老兩口。他含含糊糊地說了一聲「你們怎麼來了」,就要坐起來,卻被謝言按住了:「你多睡會兒吧,我們沒事,我帶爸媽來看看你蓋的房子。」「真是不錯!」謝楚德不失時機地讚許道,「不簡單啊海洋。」海洋應著,還是起身,坐著醒了醒盹,卻仍然沒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謝言的笑臉是實實在在就在眼前,不容他懷疑的。他小心翼翼地輕聲問:「你不生氣了?」謝言嗔怪地白他一眼,笑著點點頭。

  直到幾天之後謝言主動給公公婆婆打電話問候時,海洋才知道,是母親寄給謝言的一封信打動了謝言,幫自己將小家裡的矛盾消解於無形。而再跟媳婦通起電話,老太太的態度也在根本上變了許多,竟然由衷地夸謝言讀書多,學問大,「娶到你這樣的媳婦是海洋的福氣」。

  老太太信里真誠的歉意也很讓謝言動容,婆媳相談甚歡。貓貓也挺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嘴上破的創口開始結痂,慢慢能吃得下東西了。孩子的生命力往往讓人吃驚,病一出現好轉趨勢,體重很快就又長回來一斤,抱在手裡又有了生病之前沉甸甸直往下墜的分量。海洋抱著女兒看妻子笑眯眯地跟母親通話,心裡很是欣慰。

  後方算是暫時安定下來了,但同時,給包工頭結工程款的日子也來到了眼前。跟海洋料想中的場景一模一樣,當他沉吟半天,告訴面前的工頭說「暫時付不了」時,兩個工頭中年輕的一個差點跳了起來,粗魯地指著海洋的鼻子質問:「您這是什麼意思,喬總?什麼叫付不了?」

  另一個合作過很多年的李制文相對老練一些,他勸住了起急的同伴,心平氣和地對海洋道:「喬總,您看,現在連溫總理都關照我們,說一定要付農民工工資,您這麼幹,恐怕到哪兒說,都不合適吧?」

  海洋點頭道:「溫總理是說這話了,我也舉雙手同意,贊成。可是咱們這個工程它有特殊情況啊。」他稍頓一下,向他們託了底:「我也不瞞你們說,你們可能也都聽到了點風聲,開發商馬自立給抓起來了。他欠著我的施工款,我這才欠你們的工資,要說急,我一點不比你們差。這樣吧,你容我7個月,行不行?7個月以後,我就是賣房賣車砸鍋賣鐵,也把錢給你結清。中間要是我有錢了,我立刻就提前結。」

  大概是出於海洋一貫行事風格的了解和信任,或者也情知海洋說的是實情,兩個工頭略微商量了一下,同意將結款日期押後7個月。目送著他們出門,海洋突然在一剎那間覺得心灰意冷。爭取到7個月的時間是不錯,可如果老馬「撈」不出來,欠款到不了帳,這7個月不過是把死刑改判了死緩,反而讓人多受煎熬。

  晚上,他沒有回家吃晚飯,而是拉著小蔡到了一家裝修簡單但還算乾淨的路邊小飯店,要了瓶二鍋頭,卻並不讓小蔡,只自己一杯接一杯往肚子裡灌,灌得眼睛通紅。一瓶酒快要見底,小蔡終於忍不住,按住了他又要拿瓶子的手:「海洋,悠著點!」

  「沒事!」海洋笑笑,豪邁地道:「這點酒還喝不倒我!當初剛下海那會,我站馬路邊上,連4塊錢一屜的包子都不敢吃飽。那時候那麼難我都挺過來了,何況現在!小蔡你放心,我保證咱們能扛過去。我想過了,馬自立那邊咱們就先不指望了。現在我考慮咱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再接一個新工程,這樣開發商的預付款加上咱們拿這個新工程合同去銀行貸款,這兩筆錢怎麼都能把這個工程款的窟窿先堵上。」

  海洋的打算讓小蔡嚇了一跳:「這可是搏命一擊啊!」他望著海洋,眼裡充滿憂慮。海洋與這個死黨和忠心耿耿的下屬對視了一陣,沉重地點點頭:「我知道,可是事已至此,沒別的辦法。要不我們就認輸投降,把公司連帶債權債務都賣掉,可是你甘心嗎?我不甘心!」

  小蔡沉默良久,舉起酒杯鄭重地敬海洋:「來,海洋,這杯酒我敬你!我信你!咱們肯定能度過這個難關!」。杯中散發著辛辣香氣的白酒被兩個人同時一飲而盡,液體像刀一樣鋒利地划過海洋的嗓子進入他的身體,在他心裡化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水蘭幫水靈找到了一個工作,在她原來戲校一個同學開的洗衣店裡收銀。去不去工作,水靈心裡猶豫了好久。要是老太太身體好好的,自己也沒懷孕,這活自然不在話下。問題是家裡現在缺不了人照應父母,自己身子又一天比一天更沉,再出去工作,就算能受得了這種強度,一個人也不會分身法啊。可再想到幾個月之後家裡又要添上的一張嘴,以及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計劃生育巨額罰款,這一個月好幾百塊錢擺在面前,又有著極大的誘惑。雖然海洋承諾幫忙,可人都說救急不救窮,自己畢竟不能一輩子靠著哥哥。收銀這活也不用怎麼走動,想來不會太累,還算是有個事由,能走出去認識些外面的人,改變自己下崗之後就一直呆在家裡當家庭婦女快要跟社會脫節的境況。思來想去,水靈決定去做著份工。她說服了范磊以後倒成上晚班,白天在家照顧父母,自己則白天上班,夜裡負責照料父母的起居。

  范磊雖然經常犯傻,可也有些時候腦子比誰都好用。看到白天老太太因為行動不便沒事可做,老爺子又怕老伴不樂意也不敢獨個兒出門找老街坊們支牌局,兩人都悶得夠嗆,他想出了個好主意。他借了張麻將桌回來,在院子裡布置了個小活動區,每天上午、下午各開兩個小時麻將場,他負責請牌搭子回來,還提供花生瓜子、茶水,老爺子和老太太可以輪流上場,既可以幫老兩口打發時間,也聯絡了鄰里的感情。從此,喬家天天鄰居盈門,老太太不但又能重回鄰里家長里短的「消息場」,得知許多真真假假的最新信息,還時不時能在牌局上贏個塊兒八毛的回來,錢不多,可證明了自己的牌技跟腦子還是威風不減當年,甭提心情有多好了。

  麻將一圈一圈地打著,太陽和月亮也一輪一輪地交替出現,日子像滾鐵環一樣一路向前。總在老太太身後觀戰的老爺子偶一回頭,眼睛被自己種下的美人蕉已經怒放的花朵那火一樣的紅色灼了一下,這才恍然發覺,夏天已經來了。范磊把瓜子換成了西瓜,打牌打夠了圈,幾對老夫婦收手休息,吃著西瓜聊起了近幾天突然不來了的鄰居老易。

  「老易來不了,家裡鬧騰著呢!他家老三媳婦要鬧離婚。」張大叔一邊往地上吐著瓜子,一邊傳播小道消息:「別看老易那三小子干正事不靈,歪門邪道他可會著呢!在外頭跟個什么女的鬼混,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人家能不纏上他嗎?而且這事兒也是趕巧了,那女的找人做B超,說是個男孩,老易三小子不是有個丫頭嗎,那混小子還非想留下這個兒子。老易也管不了,我看他都快急出心臟病了!」

  范磊在一旁收拾著扔掉的瓜皮,聽到這段插話問道:「張大叔,那孩子要了也不合法吧?」

  「可不是嘛!」張大叔把西瓜皮扔進范磊手上的土簸箕里,從口袋裡拿出個手帕抹抹嘴道:「聽說他們正求人幫忙呢。你們知道張秘書吧?就是當初和你們家水靈……」說到這兒,他突然反應過來范磊的身份,一時尷尬得說不下去了:「那什麼……」范磊的心思卻不在這兒,寬慰他道:「啊,沒事,您說。」張大叔這才繼續道:「那個張秘書不是給個副市長當秘書嗎?聽說這個副市長主管文教衛生,計劃生育也歸他管,所以他們就去求那個張秘書,看能不能幫著想想法子。」

  張大叔是說者無意,聽的人里卻有兩個人留了心。一個是喬老太太,另一個便是范磊。

  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徹頭徹尾的平頭老百姓的鞋底踩在市政府靜得仿佛空無一人的大樓走廊上,范磊聽到了自己心裡不斷打退堂鼓的聲音。從感情上來說,作為男人,他不能拋開尊嚴放下臉面去求一個讓他鄙視透了的人,可是在理智上,為了自己和水靈將要來臨的愛情結晶,他要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為這個新生命創造一個安穩的、起碼是正常的成長環境。自己沒權沒錢,也攀不上什麼當官的親戚,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張秘書了。他不來求,難道讓水靈來求麼?尊嚴?呵,他苦苦地笑自己,活得這麼窩囊,尊嚴算個屁。狠了狠心,他敲開了張秘書的門。

  這是一場讓范磊終生難忘的會面。對方的矜持乃至傲慢儘管讓他覺得不快,但都在他的預料之內,並不是不能容忍。他所不能忍受的是,當他強抑著內心的屈辱和為難斷斷續續地講明來意,張秘書竟然用了一種半是調笑半是譏諷的語氣,給他出了一個惡毒的主意。張秘書說的是:「咱們國家政策呢有這麼個規定,要是夫婦倆的上一個孩子有病,那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要第二胎。好多種病,上醫院一查就漏餡,人家醫院也不是傻子是吧,明明沒病說有病人家肯定看得出來,但唯獨這個弱智和精神病醫院不好查。你想啊,你可以讓你們家小水——是叫小水吧,上醫院裝瘋賣傻呀!然後開出一個殘疾人證,這樣你們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要老二了。」

  那一刻范磊死盯著張秘書一開一合的嘴,像是盯著一個往外汩汩冒著污水和糞便的下水道口。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去克制自己的怒火,忍得太陽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來了。最終,他輕蔑地朝張秘書冷笑一聲,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即使只憑想像,水靈也能明白丈夫去找張秘書時忍辱負重的感覺和心情,她也知道張秘書既然不幫忙,也不會有什麼好話對范磊說。可她也想不到,張亦松竟然會用那麼個缺德主意來羞辱丈夫和自己。沒錯,他並不知道小水是他的兒子,可這麼陰損地挖苦別人的孩子,足見此人本性之不堪。范磊白天是憋足了一肚子火的,到晚上跟水靈說起張亦松的德行還氣得渾身發抖:「你說他他媽的什麼玩意兒,水靈,我真不明白,你當初怎麼會看上他這種人?我告訴你,他這種渾身冒壞水的玩意兒就欠讓他生個孩子沒屁眼兒!」水靈聽到最後一句渾身一顫,央求似的抓住范磊的手道:「你別這麼說呀,范磊!」范磊看著妻子臉上淒楚的神色,明白她的意思,輕輕將她攬進懷裡安慰道:「你甭擔心。小水是我的兒子,他才不能隨了他那個混蛋爹呢!」水靈在丈夫的懷裡雙肩聳動,眼淚湧出來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衫,她哽咽著說:「對不起范磊,讓你受委屈了,這一切都怪我!」范磊沒有說話,只很輕很輕地呼出一口氣道:「哪有,是我讓你受委屈了。」兩人不再說話,靜默地互相依偎了許久,只覺得彼此的心意似乎通過呼吸就可以得到完完全全的傳遞。

  善良的人總習慣於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或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樣的話當成信條,卻往往忘了還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更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人會無聊到「損人不利己」的地步。

  張秘書在范磊和水靈要二胎這件事上便充當了一個典型的損人不利己的角色。范磊找過張秘書之後,張秘書再碰到沈致公,便將他拉到一邊,以推心置腹的姿態向他透露了范磊想托他幫忙超生的事,又特地強調了計劃生育事件對單位領導人可能造成的敏感而嚴重的影響,要沈致公把握好裡頭的利害關係,最後還故意含含糊糊地告訴沈致公,聽說市里下一階段工作重點是各級領導考評,言下之意,別因為個無足輕重的親戚把仕途給毀了。

  沈致公混了這麼多年官場,自然不難聽出張秘書的意思,張秘書的每一句閒篇兒都是話裡有話,直讓沈致公聽得如同有百爪撓心。猶豫再三,他叫了范磊到辦公室,委婉地表示,在水靈生完孩子之前,范磊都可以不用來上班了。范磊聽出了所謂「休假」的名目之下要辭退自己的意思。望著這個看上去周武鄭王一派官氣的姐夫,范磊從他的客氣和儘量和緩的語氣里聽出了他對官位的患得患失和對親人深深的疏遠。沉默了半天,范磊輕輕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結果。他按照沈致公的安排去財務上領了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黯然走出這個曾經給過他短暫歸屬感的單位大門。走在路上,他把手伸進口袋捏著那幾張薄薄的鈔票,突然很想哭。

  范磊被自己姐夫辭退的時候,喬家院子裡也並不太平。老太太想拿出點私房錢買些東西,親自去求張秘書一趟,可是拿出那個桃木匣子打開還沒翻檢,老太太就感覺這匣子似乎被人動過,細細一點,果然少了300塊錢。錢自然不會自己長腳走了或者插翅膀飛掉,家裡從來都有人,不可能是外頭進來人拿了這錢,而且如果真是外頭的賊,也不會這麼客氣地不把錢全拿走,還給失主留下一些,唯一的可能就是內賊作案。其實在老太太心裡,這個對象是相當清晰甚至都不用費心再去推理或證明的。

  從單位最後得到的幾百塊錢在范磊的口袋裡被揣成了潮的。沒到下班時間,他不敢回去,只好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思量再三,他拿出一張老人頭,去農貿市場裡買了一大塊排骨、幾隻螃蟹,臨出市場門,看到有人擺著小攤給人割皮帶,想到自己的皮帶已經舊得馬上就要斷掉,他又花了三塊錢,用最便宜的那種材料割了條新的,直接換上。偶爾為之的衝動購物讓范磊心裡的鬱悶稍稍得到了疏解,他也不想讓家裡人知道這件事,以免無謂地把姐夫推到矛盾前台,歸根結底,自己要二胎違規在前,姐夫再不講情面也都有道理。他提著戰利品故意作出興沖沖的樣子進了家門,正撞在老太太排查懷疑對象的槍口上,手裡的東西,以及新得扎眼的皮帶,在老太太看來分明寫著兩個大字:罪證。

  面對水靈「買東西的錢是從哪兒來」的盤問,范磊起初並沒有反應過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含糊其辭地說是單位發的獎金。這明顯牽強的理由令老太太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她明確地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了范磊。當范磊明白自己竟然成了嫌疑犯時,他的臉色變了。

  「您的意思,是懷疑我拿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並沒有正面回答,然而接下來的話實際上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我可以讓人家來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可我不能讓人家這麼糊弄我!我告訴你們說,我還沒死,還沒糊塗!」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殺傷力極強的炮彈,準確無誤地命中了范磊。他想辯解,可憋得臉紅脖子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媽,我跟您說,我范磊沒錢,可也不至於偷偷拿別人的錢!我今兒買這螃蟹皮帶,確實是我單位發的。」

  「好,」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指指電話:「要真是單位發的,你就給你姐夫打個電話,我問問他。」范磊默然站著,並不動彈。「怎麼,不敢打了?」老太太冷笑一聲,自己去拿電話:「好,你不打我打,我不能就這麼稀里糊塗丟300塊錢。」

  范磊像一隻被驚動的豹子一樣敏捷地伸出手,一把按住電話聽筒。他順著吃驚地望著他的岳父岳母和妻子一個個掃視過去,之後,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別打電話了媽,錢就算是我拿的吧。」

  老太太的臉上現出了勝利者的神色,而水靈和老爺子則愣在當地。恰在這時,小水放學回家,一進堂屋就嗅出了古怪的氣氛,他有些緊張地跟大人們打了聲招呼,就背著書包藉口寫作業想往裡屋走,卻被他最害怕的聲音叫住了。水靈把小水叫到面前,嚴肅地問:「我問你,你動沒動過你姥姥放在柜子里的錢?」母親前所未有過的嚴厲輕易攻破了小水的心理防線,他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媽,我錯了!」

  范磊臉上的肌肉抽動著,他一把把小水拉過去按到凳子上,脫下鞋,使勁打孩子的屁股,一邊打一邊暴怒地喊著:「你個混蛋,小小年紀不學好,你敢偷東西,你看我打不死你!」老太太想去攔,反而被水靈攔住了:「您甭管,他就是欠揍!小水你說,你怎麼知道姥姥錢放在哪兒的?你拿錢幹嗎去了?」

  「有一次,我幫姥姥拿錢,我就知道了,我就拿了這麼一次,去打遊戲機了……哎喲!」小水的屁股又重重挨了一下,他哭喊著哀求道:「爸爸,我再也不敢了!爸爸……」

  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推輪椅過去,使勁擋開范磊的手:「行了,打兩下就得了!你看你下手那麼狠,把孩子打壞了怎麼辦!」小水趁機抱住姥姥繼續大哭,哭聲裡帶了明顯的撒嬌意味。范磊住了手,看著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火氣更盛了,他激動地數落道:「哭,就知道哭!你有一點男孩子樣嗎?你個松包蛋,沒囊沒器的混蛋玩意兒,也不知道你隨誰!」

  水靈聽到這話,傷心地把頭別到一邊。老太太卻不樂意了:「隨誰,那是你兒子,你說他能隨誰?反正我們老喬家從來沒這個拿人東西的遺傳,這壞毛病還不定從哪兒來的!」

  「呵!」范磊怒極反笑,衝著老太太道:「那您這話,合著是我們家有這偷東西的遺傳?」他掙開水靈試圖拉住他的手,昂然道:「既然到這一步了,今兒我就把話說清楚!我范磊沒本事是真,可還不至於賤到拿別人家東西!我跟您說老太太,我住過來,沒惦著您老喬家一分錢的便宜,我父母過世得早,我不管你們怎麼看我,我是從來把你們當自己親爹媽!我問心無愧!」他紅著眼圈說不下去了,轉身推門而出。

  「快啊,水靈,你快把范磊追回來!」老爺子焦急地提醒還沒回過神來的女兒,水靈匆匆忙忙地喊著范磊追出門去。夜色回復了往日的平靜,老爺子和老太太卻知道,事態是真的嚴重了。

  范磊鐵了心要搬回家住,水靈怎麼勸也沒用,最後只得順了他的意思。她何嘗不明白,丈夫盡心伺候父母、受委屈也忍氣吞聲,都是因為心疼自己。錢的事范磊已經跟她說明了,她也想不出除了向父母隱瞞實情外更好的處理方式,可這樣更讓她覺得歉疚。先分開住一段時間也好,她想,范磊不是個記仇的人,等他消了氣,老太太說過的那些傷人的話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了。

  每個白天,范磊還跟從前一樣回到老爺子這邊買菜做飯,拉老太太去針灸,晚上只要水靈一到家,他就二話不說拔腳離開。面對老爺子和老太太,他也變得很沉默。偶爾答老兩口什麼話,也都是客客氣氣的,透著明顯的距離感。

  「泥人也有個土性!」老爺子這麼感嘆道:「人誰不要臉面?你瞧瞧你這張嘴,說什麼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有你這麼說話的嗎?人家兩口子這沒日沒夜的伺候你,這都不作數了?再說,人家也沒占你便宜呀!范磊發點錢,還記著給你買螃蟹,你那麼說話,多傷人呀!」

  「我那不是話趕話嘛,其實我心裡沒那個意思……」 老太太口中仍沒忘了為自己辯解,然而明顯底氣不足。害女兒也受了連累得跟女婿這麼分著住,更何況女兒還懷著身孕,女婿一定很不放心,她心裡暗自把腸子都悔青了,也覺著長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不……」老太太思忖再三,猶豫地向老伴提出:「讓水靈帶著小水回家住吧。我現在就是上個廁所什麼的得用人,要是一天在家裡不動彈,其實也沒多少事。你說,你能不能管我,咱不用水靈他們兩口子照顧?」

  老爺子想了一下,點頭道:「應該行。不就是做兩頓飯嗎,我覺著沒問題。」

  怎麼把水靈合理地打發回家而不讓她生疑也需要技巧,好在老太太精於此道,祭出了當初在醫院裡絕食鬧出院的撒手鐧,從一大早開始就對水靈橫挑鼻子豎挑眼。一會兒嫌水靈做的菜里油有股子哈喇子味,扔了筷子不吃,一會兒又說水靈歸置屋子收拾得不乾淨,毛病挑多了,順理成章地沖水靈大發脾氣,趕她回自己家去住,說什麼也不讓她繼續留下來。水靈不知道媽這是撞上了哪門子的邪,又不能拍桌子而起對她以牙還牙,只好強忍著委屈和鬱悶簡單地收拾了東西,回到了自己家。

  有女兒一家三口在身邊陪了那麼多天,突然人一少,老爺子和老太太都覺得不習慣這種寧靜了。老爺子牛刀小試做出的第一頓晚飯不敢恭維,簡單不說,還鹹得沒法下嘴。不過兩人也都沒什麼吃飯的心情,草草動了幾筷子,便由老爺子收拾了桌面。沒開電視,小水不在,沒人鬧著看動畫片,老兩口也打不起精神聽戲或者看電視劇。兩人坐在日光燈慘白清冷的光線里,相對無言。

  沈林的「黑七月」悄無聲息的就過去了。

  自從沈林高考一個月倒計時開始,水蘭就全力以赴為兒子高考提供後勤保障,很少顧得上回家看父母,所以在高考結束後應兒子要求跟他一起去姥姥姥爺家時她才知道,水靈一家都已經搬回自己家住了。老太太說嫌人多了煩,跟老爺子倆人單過感覺最好。她的樣子看上去倒還真是逍遙自在,可水蘭心知這八成是老太太死要面子活受罪為什麼事情自圓其說的幌子。就算是真的,這也純粹是瞎胡鬧,就憑老爺子的歲數和身體,做飯、洗衣服、給老太太洗澡、扶她上廁所這些活,他自己根本應付不過來。

  「您這不是成心讓我們不放心嘛!」水蘭簡直對么蛾子層出不窮的母親無計可施。可老太太臉一板,佯怒道:「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再說了,水靈范磊也照顧我們好幾個月了,也該讓人家歇歇了。你要是不放心,你就來管我和你爸!」

  這句話切中了水蘭的七寸,讓她一時語噎。可恨愣小子沈林還順著這個話茬給老太太幫腔:「對,媽,姥姥說得也是。現在小姨他們倆都上班,是挺辛苦的。反正我也要上學走了,你一人也沒事,你把姥姥姥爺接咱家去得了。」水蘭心下暗暗恚怒,不禁皺起眉頭狠狠剜了兒子一眼,低聲道:「你甭跟著攪和,你知道什麼!」

  沈林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冷笑了一聲。當著自己父母的面,水蘭被兒子的放肆搞得下不來台,臉上實在掛不住了,慍怒地問他:「你笑什麼?」

  「沒笑什麼,」沈林冷靜地答道。他將一盤切好的西瓜分給姥姥姥爺,又拿了一塊遞給水蘭:「我就是想,實幹總是比空話有用吧。得,媽,我不說了。吃西瓜。」

  沈林的話雖然讓水蘭尷尬,可也提醒了她。水靈還帶著雙身子,自己在劇團卻基本上是終日無所事事,等沈林去讀大學一走,家裡需要自己操心的事也不剩下什麼了,接父母過來住確實成了上策。為什麼一直沒往這方面動腦子,水蘭暗地想了一下,八成是因為自己心裡橫著丈夫這道坎。

  為了試探丈夫的態度,水蘭裝作無心地隨口跟丈夫提起老兩口現在單過的事。沈致公看上去心不在焉,不知有沒有聽進去。「爸媽那情況,身邊缺不了人,沈林也說了,說水靈他們也伺候好幾個月了,是不是也該換換,輪到咱家管爸媽?」沒想到沈致公很痛快地應允說,只要她願意,多到老兩口那邊去去也沒問題,就是晚上住下,自己也沒意見。水蘭被這滿擰的答案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你就那麼盼著我住外面,不回來?」

  「要不怎麼,不是你說要去照顧麼?」沈致公覺得妻子的反應有些莫名其妙,待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是讓父母搬到家裡來住,他立刻收起了原來的心不在焉,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反對意見:「這不是開玩笑嗎!怎麼可能呢?我天天那麼忙,根本顧不上家,你們母女倆那個急脾氣,在一塊還不天天吵?也不知你們是不是沒腦子,那范磊和水靈倆人閒著,不是正好照顧你爸你媽嗎?」

  「可人家水靈現在不是白天要上班嘛!」水蘭努力地爭辯道。沈致公想也沒想,順口說:「那范磊有空啊。」水蘭聽得奇怪,反問他:「他不也在你那上班嗎?」沈致公這才知道說漏了嘴,他有些尷尬,哼哈幾聲算是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再說話。水蘭知道再商量下去也無非是這個結果,她主動中止了討論,像以前從未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一樣。

  要不是老太太的意外事件,可能老兩口會篤篤定定地在這個大院、這棟老宅里日復一日與街坊談天打牌,一直到終老此生。很多情況下,只不過一個瞬間猝不及防地發生了突變,卻會推翻此前的所有預設,徹底地改變一件事乃至一個人生以後的整個發展走向。

  扶老太太上廁所,這個活兒老爺子打兩人單過以來訓練了這麼些日子,已經做得輕車熟路了,誰能想到這一次老太太起身的時候老爺子竟然會一個沒扶住,讓兩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呢?偏偏這事發生在一幫老麻友正在院子裡等著倆人回來重新開局的時候,偏偏這天張大媽有事沒過來,來打牌的人里就沒有女街坊,偏偏范磊水靈水蘭這些平常老抽不冷子就在老太太眼前晃的人就像約好了一樣在出事時蹤影全無。老爺子自己根本扶不起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只得大聲叫外面的易老爺子和張大叔進來幫忙。老太太要強了一輩子,臨老讓幾個異性老街坊看見她光著屁股一身濕漉漉地躺在衛生間裡的狼狽相,被他們七手八腳給扶起來又把褲子穿好時,老太太上吊的心都有。

  這個地方老太太呆不下去了,她寧死也要捍衛自己的名聲和尊嚴,哪怕這名聲和尊嚴只存在於她自欺欺人的幻覺里。她無法容忍日後與親眼目睹她怎麼丟盡了臉的老街坊見面,因為每見一次她就將被迫重新體味那洗手間裡生不如死的幾分鐘。她向水蘭提出,以後和老爺子一起跟著水蘭住。

  望著母親滿頭花白的頭髮和頹喪得全沒了神氣的臉,水蘭無論如何都不忍心、也不能拒絕這個合理的要求,鼻子裡一股熱流直衝入腦,使她在尚未跟沈致公商量的情況下就答應了母親。不過這一次說服沈致公竟然也出奇地順利,大概也是老太太的遭遇讓女婿心裡起了一些憐憫,沈致公思忖了一會兒,便讓水蘭定個日子,他好提前給安排搬家的車。

  俗話說得好,鍋勺沒有不碰碗沿的。人們一起生活,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不過鍋勺要是老碰碗沿,能把碗沿磕出豁來。

  水蘭家裡有太多事情讓老太太不習慣。比如廁所離臥室足有八丈遠,而空間又是那麼擠迫,仿佛每個角落都塞滿了東西。水蘭說過,讓老太太起夜的時候叫她一聲,她好過來扶著她去,可老太太沒想到水蘭遠不如水靈警醒,叫她一聲不應,再一聲還不應,怕吵到了沈林或者沈致公,就不敢再叫了。開始可以拄著拐慢慢走的老太太只好學著自力更生,但是她往往越想悄無聲息,就越是會響亮地在途中將拐撞在桌角、椅子背、衣架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東西上。水蘭做飯的手藝也跟水靈和范磊沒法比,大概是隨慣了沈致公的口味,菜的滋味寡淡得好像沒加鹽一樣。

  說到大女婿,老太太就更有微詞了。在水蘭家住的第一個晚上,沈致公就是快凌晨三點鐘的時候才回來的。老太太瞌睡輕,聽到他開門進屋換鞋,腳步有些踉蹌地進了自己臥室。第二天問起水蘭,原來這麼晚回來對沈致公來說是常事。仗著自己年輕就半宿半宿不睡覺,常年下去,身體不全熬壞了麼?老來鬧個七災八病,苦的還不是沈林。她一片好意地跟沈致公提起這事,輕描淡寫說了他幾句,可他臉上立馬毫不掩飾地出現了不悅的神色,嚇得老太太趕緊住了口。有時沈致公回來得早,家裡就老來人找。他們在客廳里談話,老兩口在屋裡看電視就得把音量調到最小,怕吵著他們。最後乾脆學會了把電視靜音,只看畫面。老太太就覺得住在大女兒這兒,輩分好像倒了個個兒,自己不是媽,反而得處處賠小心,非常不自由。而且到了這裡也沒有了老街坊和牌局,兩人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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