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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說您信重皇后娘娘吧。偏偏什麼都防著方家,連兒子也不讓她生。說您對皇后娘娘狠吧,偏偏闔宮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兒非得讓皇后點了頭才算作數。”

  周衡手扶在胸口,已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喘氣兒了。

  昌貴妃王氏嘴巴沒停,仍舊接著話茬往下說。“…不過等您撒手西歸後,宮裡頭的事兒可就不該皇后做主了…我是老二的生母,是名正言順的太后娘娘,我想住鳳儀殿就住鳳儀殿,想住慈和宮就住慈和宮。方氏、陸氏、陳氏全都給我滾出皇城去!不對!讓她們全都下去陪您!您對皇后娘娘敬重有加,情深意重,皇后娘娘不殉葬誰殉!”

  猛地一下,胸口一抽。

  周衡再抬眼,目光放亮,天花板上的那雕欄畫棟,畫的分明是一隻貔貅!

  只吃不吐,貪婪成性!

  大約…

  他也命已不久矣了吧。

  昌貴妃王氏興致勃勃地一言一語中規劃著名不久之後的未來——當然這個未來是以他死了之後,老二以長子身份如願上位的未來。

  他渾身都在發燙,他好像在王氏身上看見了他的母親,藏在左胸下的那顆心“咚咚咚”猛烈地撞擊,他的寵妾他的長子,正借著他的寵愛與縱容,一點一點將他逼上絕路!

  昌貴妃還在說話。

  “您說皇后娘娘看見我坐在鳳儀殿案首上,她會說些什麼?大概還會昂起她的頭,說些無邊無際…”

  女人的聲音一點一點地爬滿耳朵,像有一串小爬蟲從穴口一隻接一隻地爬出來,爬到人的耳朵里,口鼻里,眼睛裡,再順著發囊與指甲fèng爬進血液與皮肉中。

  周衡越發聽不清了,眼前已沒有白光了,好像有繁星點點。

  迷濛中,好像有人在同他說話,和著王氏令人絕望的聲音,他艱難地鼓起精神去聽,卻只能在隻言片語抓到細枝末節。

  “阿禮對不住您,阿禮…孩子…對不起…”

  這是方禮語帶哽咽的哭腔,她一向對他膝下無嫡子滿懷愧疚,她在向他致歉…

  阿禮啊。

  你為什麼要道歉呢?

  明明是我讓人將藥湯放在你的碗裡,亦是我彈壓下太醫院不許他們將真相告訴你,是我啊…是我剝奪了你做母親的權利啊…

  周衡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白光與色彩在霧蒙蒙中一寸一寸地消失殆盡。

  他好像又在做夢。

  可這個夢沒有將他靨住——甚至,這是他晦暗人生中第一縷曙光。

  他的阿禮。

  穿著一襲火紅的嫁裳,上身規規矩矩地挺得筆直坐在婚床的正中,可腳卻藏在大紅裙裾之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

  他原以為這又是一個無趣端莊的世家女子——她確實也是一個出身高貴的世家女,方家的嫡長女,父親是名震西北的老將,哥哥是初出茅廬的新秀,家世淵源且位高權重,這是先皇在禁止他與母妃顧氏見面之後,為他做下的第二個極為精準且正確的決定。

  少年的情愫總是來得沒頭沒腦。

  他連蓋頭都尚未掀開,卻只因為方禮在婚床上坐久了坐煩了。百無聊賴之中椅的那雙腿,便對這個出身高貴的妻子懷抱了無限的好感。

  可惜,她卻未曾辜負過他的好感。

  她為他執掌太和宮,雷厲風行地發落在六司中一向虛與委蛇的內侍、嬤嬤,她為他紅袖添香。夜來執燈其旁。她為他親手fèng補衣物再為他手腳麻利地穿上…

  她將她的那一份做得太好了,既是職責又連帶著情意地完成。

  可他呢?

  讓她直面已為顧太后的折磨與針鋒相對,讓她獨身面對宮中居心叵測的那些內侍僕從。讓她孤獨直面旁人對她的猜忌與懷疑。

  “…你出身不高,可她卻從小便是天之嬌女,貴女嬌女世家女,這三樣,我在這宮中這麼幾十年可算是看夠本兒了,沒一個是好玩意兒,嘴上敬著你重著你,論你爬到再顯赫的位子,人家心裡頭該踹你還得踹。該鄙夷你也不含糊,最怕的便是這種臉上賢淑一片,背地裡卻看你不起的人了。”

  顧太后如是說,她口上是怕他掌不住方禮,可心裡呢?

  方禮的世家女氣息太濃烈了,幾乎在一瞬之間。就讓顧氏回憶起了讓先皇情根深種的那位元後,一樣的世家女,一樣的雷厲風行,一樣的賢良淑德,在大喜正堂上。顧氏便心口一驚,不由自主地提起一口氣兒來。

  顧太后怕他掌不住阿禮,何嘗沒有更怕她掌不住這個兒媳婦兒。

  挫其鋒芒,立下馬威。

  接踵而至的刁難與責備,一個接一個送過來的美人兒,還有大庭廣眾之下旁敲側擊的譏嘲與挑釁,所有的婆媳都是天敵,這一對更不例外,世間所有婆母刁難兒媳的招數,顧太后都用了,甚至青出藍而勝於藍。

  他以為阿禮受不住。

  西北的女子彪悍強勢,他甚至怕阿禮會與顧太后出現正面衝突,甚至他私心裡也在如此偷偷地期待,很矛盾地期待,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情緒與心態。

  在阿禮面前,他是仰望著的,仰望著她卓爾不群的能力,清白正統的家世,磊落坦蕩的作風,好像他畏畏縮縮地蜷在牆角,在仰望著他想成為的那個人。

  可他不能仰望她啊。

  論私,他是夫,他是男人,他是主導,論公他是皇帝,他是天子,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他怎麼能仰望他的妻子呢?

  她必須出錯,必須讓他看到每個人都是殘缺的,人無完人,月有殘缺,憑什麼這世間只有他一個人活在黑暗的夢靨中,憑什麼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背負著永遠無法擺脫的羞愧。

  所以,才有了“可惜”這兩個字。

  可惜啊,她未曾辜負過他的觸動與期望。

  定廄動盪一年之後,終究平復下來,京中的勛貴再想奪權,手中無兵馬支持又如何能夠行險招出殺招呢?

  皇權穩固之後,他終究不用像無頭蒼蠅那般四處亂竄了。

  再看阿禮,便會想起散落在平西關內的那群打著方家軍旗號驍勇善戰的鐵騎,如果阿禮生下了他們的孩子。那時候的方家是不是便有了更加能得信任的帝王以示扶持了呢?

  他不敢想,可他敢做。

  母妃為了得到太和宮不惜下手將太子送下黃泉,他只是未雨綢繆而已,他沒有親手將他的骨血殺死,這不算殺人,這不算沾血,對不對…

  “咳咳咳——”

  胸腔外好似有重力摁壓,胸腔中好像又有一股粘稠的尚帶著腥味兒的液體直衝沖地往裡灌,周衡猛地彈起身來,連聲重咳數下,腦後有一股子充盈著寒意的涼氣直衝而上,渾身上下不由得不間斷地抖,不停地哆嗦。

  大約是要死了吧。

  昌貴妃王氏目帶憐憫地看向他,周衡卻突然靜了下來,緊緊闔上眼,嘴唇囁嚅,像是有話要說。

  王氏心下一嘆,佝腰過去,輕聲說,“你說吧,死者為大,你的遺言我一定牢牢記下來。”

  周衡面色鐵青,這個垂垂老矣的老人耷拉下來的皮肉還在發抖,嘴唇張開又閉上,再張口又闔上,如此反覆之後,終究極為艱難地開口出言。

  “我…我…對不起…阿禮…”

  阿禮未曾辜負他的好意與期望。

  可他卻負了她。

  老人眼角含淚,可惜溝壑縱橫,淚水被拘在了極為深重的紋路中,再難前行。

  終於扯平了,以陰陽相隔為代價。

  很久很久之後,已然改朝換代,趁夜深,又一批土夫子肩扛洛陽鏟,手拿定羅盤勾勾搭搭地過了廄東郊,領頭的如是說,“今兒個咱們爺們兒來盜前朝的古物件兒…這地兒風水好,若非皇陵,定是公侯將相的老墳頭c東西多著呢!”

  定穴、挖道、挖盜洞,過圖層,再一把撩開金絲楠木棺。

  “嘿!”

  有土夫子大喝一聲,“怎麼兩個玉枕,一具屍骨啊!莫不是那具屍體成了粽子!”

  領頭一把敲在那人頭上,“呸!粽子個腦袋!你見過粽子詐屍起來還會將自個兒衣裳疊好的啊!”

  那人低頭再一看,好傢夥,那具完整白骨的旁邊,有一摞疊得規整的衣裳布匹,大概是年歲已久,布匹已經化了灰,可仍舊還留有鑲著斕邊的衣袂,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個雛形來。

  “還是件兒女人的衣裳!”

  有人叫道,“老大!玉枕中間有隻玉壺,品相還不錯來著!”

  領頭將洛陽鏟往後背一背,戴上手套避過玉壺,伸手將那隻空出來的玉枕上的灰輕輕拂開,目光一歪,便看見了玉枕的側面。

  側面正好雕著一朵小巧精緻的五瓣梅。

  鎖清秋

  我叫周繁,繁複的繁。

  父親喜歡叫我阿繁,母親不讓他這樣叫,說是“好好一個姑娘,阿繁阿繁的叫,總覺得要被叫成一個四肢健壯的小郎君”,父親聽了好像更高興了,當著母親不敢再喚,可他常常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通常都背著母親偷偷摸摸地叫喚我,“嘖嘖嘖嘖,阿繁阿繁,嘖嘖嘖,這邊,往這邊來。”

  父親的態度還是很親切的,可我卻總覺得他像是在叫阿舒哥哥的那幾條大犬。

  我娘安撫我說是因為秋天生的,所以繁花似錦。

  我很鬱悶,我覺得她分明在敷衍著騙我。

  這名兒,明明是威名赫赫坐在儀元殿上那隻小六叔給親自取的,是繁蕪興盛的意思,聽奶嬤嬤說我將將生下來,還沒過兩個時辰,宮裡頭皇帝御筆欽賜的“繁”字兒就送進了豫王府裡頭了,這宮裡頭的賜名一下來,整個豫王府從上到下全都長長地舒了口大氣兒。

  至於為什麼長舒一口大氣兒,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倒也想明了了,這生在皇家裡頭吃穿不愁,怕就怕站錯隊,得罪錯人——我是隆化元年出生的,正值新皇即位不足半載,正好避開了“戊戌之變”,六叔與那起子亂臣賊子斗得不可開交的辰光,聽人說那時候六叔可沒少吃苦頭,險些將一條命都丟在了江南,我雖沒親眼瞧見過,可以訛傳訛中倒也聽出了些道道。

  那起子亂臣賊子要揮著大旗遮羞才算名正言順,可誰是大旗?

  就是我那明媚而憂傷的親爹。

  這層恩怨在裡頭,縱算是我爹算盤都撥弄不明白,可在旁人看來卻不是那麼回事兒。

  我正趕上新帝登基蹦出來,順道就拿我測一測皇帝要不要拿自個兒素來敬重的二哥開刀,哪曉得我那小六叔非但沒拿刀,反而連帶著賞賜和恩遇流水樣送進豫王府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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