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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每日都去空山寺,冬日的寒夜,冷得徹骨,他頂著山風和冷雪,去寺里上香,一遍遍地懇求佛陀。

  那無數佛幢被山風吹得來回飄蕩,佛幢下的如意珠噹啷得響,佛前,他為她供養的長命燈,在濕冷的地板上映出昏黃的一團光。

  他腕上的佛珠,也倒映著一線的燈焰,生與死在殿中交錯。

  下山的時候,衛檀生正好碰上了紀康平。

  紀康平春闈考中後,一直待在家裡等著授職,在家中無事,他平日裡便常常與同年出去宴飲,拉扯拉扯關係人脈,到新春的時候,各色的拜帖下得更多,人際走動得更加頻繁。

  因為惜翠病重的緣故,他已經推脫了大半。

  這回碰上衛檀生,是請他一起去見吏部一位官員,此事事關前程,他推脫不得,一人去又未免有些忐忑,他這位表弟在京中享有盛名,若有他作陪自然再好不過。

  更何況,如今惜翠重病在身,紀康平也希望他能多出來走走,且散散心。

  面前的青年略一思索,便含笑著點頭,答應了下來,“好。”

  紀康平鬆了口氣,想到惜翠,又看了一眼他面色。

  他今日穿著件玉色的衣袍,石青色的鶴氅,腦後綁著杏色蓮花暗紋髮帶,手腕上戴著串瑩白色的佛珠,單站在那兒,便是寶蘊光含,風流蘊藉。

  無怪乎,京中人都稱呼他為小菩薩。

  而如今,他如玉的臉上依舊如菩提薩埵像一般溫順和煦,似乎弟妹的重病並未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看上去依舊疏朗沉靜。

  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或許檀奴與弟妹間夫妻情分本就淡薄一些,紀康平心下輕嘆。

  酒宴中,觥籌交錯,燈影搖落。

  主人請了樂伎與舞姬來助興,笙簫陣陣,那場中的舞姬隨之旋身擺腰,雪足踏出舞步,細軟的腰肢搖晃,裙裳劃出柔美而有力的弧線,纖細的腳踝上,豐潤的手臂上,各色的鈴鐺和釵環叮噹響,似乎下一秒就要伴著幽香墜入杯中。

  衛檀生端坐著,看著裙裳、燈影與金鈴搖動,也能微笑著附和兩句。

  一曲舞畢,舞姬面上微紅,汗水順著白皙的臉往下落。

  望著她健康豐潤的四肢,他忽而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她,想到了他臨走前看到那一眼,她被褥中垂落出的手臂,像半截枯梅,死氣沉沉。

  青年驀地捏緊了酒杯,心中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擊打了一瞬,泛起一陣刀割似地疼痛,疼得他指尖一直在顫。

  舞樂無疑是美的,比她美多了。

  看著她病重的模樣,他第一次畏懼死亡,如此貪戀生機。

  窗外又飄起了雪,室內的燈光漏出了些許,映照著如絮的白雪在黑夜中旋轉騰飛。

  煙花“砰”地照亮了夜空,落下無數星子。

  可是看著眼前的聲色犬馬,皮肉白骨,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輕嗅她發間苦澀的藥味兒,那些塵世的美,那些鮮活都不如她。

  青年眼睫茫然地眨了眨,心中像是缺了塊什麼,風一吹都在生生地疼。

  猛然間,他突然明白過來,他畏懼的從來不是她,厭棄的也不是她苟延殘喘著的模樣。

  畢竟,他何曾懼怕過死亡本身,他曾經日日夜夜修持白骨觀,對著屍身觀想修行。

  他害怕的只是她會死。

  只要一想到她會死,她會離開他,他便再也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那兒。

  他厭棄的是,束手無措,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卻毫無辦法的自己。

  一瞬間,他想要回去,立即趕回去。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喧鬧的宴席上突然匆匆趕來一個小廝,他目光急急地掃了一圈,落在了他與紀康平身上,忙躬身行禮。

  “郎君,”小廝附在他耳畔,輕聲說,“府里來消息了,娘子快不行了。“

  =

  她快死了。

  惜翠昏沉地想。

  她見到了妙有、見到了吳氏夫妻倆,見到了吳懷翡、見到了衛楊氏和衛宗林、見到了孫氏黃氏、喜兒和書桃,卻唯獨沒有看到衛檀生那小變態。

  她聽到衛楊氏在催促,有丫鬟慌忙回答,“已經去請郎君了”

  接下來的,惜翠也聽不清楚了,她好像看見了系統那團白光,看到了高樓大廈,漸漸地定格在了一處小小的民居里,窗戶上倒映著吊燈溫暖的光。

  =

  馬車行駛到一半的時候,偏偏壞在了路上。

  他好像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茫然地打起車簾,行走在冰冷的寒夜裡,將紀康平的呼喊聲拋在了腦後。

  他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漸漸地跑了起來,朝著衛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昨日下了一場冬雨,地上滿是濕滑的泥漬與雪水,雪水鑽入了鞋履中,凍得他腳尖僵硬。

  耳畔掠過刀割般的呼嘯北風,他幼時被打折的左腿,又開始疼了。

  他的跛足其實平常掩藏得很好,好到他甚至忘記自己是個跛足。

  左腳與右腳一深一淺地踩入雪水中,鑽心刺骨的疼。

  他想要看看她,他多想看看她。

  翠翠,等我。

  等我。

  青年恐慌地無聲哀求,通紅的眼眶已有淚水滴滴地往下落。

  他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泥與雪沾滿了衣擺,結實的冰凌劃破了手掌,他茫然不覺痛地站起身,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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