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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快步走過來,坐在床沿看他,關切問道:“感覺如何?”

  蔣世友眨了眨眼,才逐漸適應了刺眼的光線,四周是早已熟悉了的桌椅床櫃,眼前是早已熟悉了的人,他試著說話,卻發現喉嚨哼哼,卻乾澀得說不出來。

  周韻會意,忙道:“吳大夫說你身上毒性殘留,傷到了喉嚨,且等幾日,待毒性都解了便會好了。”

  蔣世友剛剛才甦醒,腦子仍是混沌的,隔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她所說的話的含義,他眉一皺就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好似刀割火燒一般疼,只得咽下心裡的話。

  周韻看他臉色發白,眉眼扭成一團,忙安撫道:“別急,等兩三日就好了,不會有大礙的。”

  聽到周韻反覆強調病情並不嚴重,語調和平日一般溫和,蔣世友不知怎的也就相信了,漸漸平復下來不再驚慌,但心頭仍有無數疑問,便只好試圖用目光來表達。

  周韻將他扶起靠在床頭,又從一旁小几上取過一碗泛著藥香的琥珀色湯水,用小銀匙拌了兩下調勻溫度,便一勺一勺餵過去,淡然道:“你這一昏迷,已經過去七天了,幸而吳大夫來得及時。”她頓了一下,又看了眼蔣世友不曾鬆懈的眉頭,心內暗嘆了口氣,繼續道,“這毒種在你身上已經好幾年了,藥性潛伏在身上,人會脾氣暴躁身體孱弱,除非驗血,否則外表和脈象全都判斷不出,而且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突然發作。本來是極難發現的,幸而你之前為了學醫而嘗藥,恰巧嘗的是一味蛇痢糙,和那毒性相剋,誤打誤撞下提前引發了毒,便昏迷了。”

  蔣世友只覺得脊背陡然一陣發涼,全身汗毛豎起,他自小生長在平安地,從沒親身經歷過陰謀暗害,誰知穿到這個富貴少爺身上反而會碰上這些觸霉頭的事,再想到夢裡所感受到這位少爺的憋屈隱痛,心頭頓時不寒而慄。口中甜潤的湯藥也泛出苦澀,因為知覺的復甦,身體綿軟睏乏感更甚,陣陣細微卻綿綿不絕的隱痛隨著經脈遍襲全身,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周韻見他神色不安,閉了口不肯再喝,也不勉強,將藥放到一邊,又扶著他躺下,細細將被子掖好:“幸而老太太和四妹妹發現及時,如今那些暗地害人的都被揪出來,咱們府里如今也算是安全無虞了。”

  蔣世友似是不解,做了個口型:“是誰?”

  周韻遲疑了一下,從善如流答道:“是蘇姨娘和九兒……還有大太太。”

  都是熟悉的人,九兒是朝夕都能見到的,太太更是長輩至親,卻原來,這些人都是潛伏在身邊,面上帶著笑和關切,暗地裡隨時等著要自己命的角色。

  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周韻索性將話題說開:“本來這毒藥哪個大夫都不認得,也診斷不出。幸而前陣子吳大夫去了鄰縣山里採藥,偶然識得此藥——那鄰縣,就是大太太的故鄉。後來審了陪嫁的媽媽,才知道她娘家缺錢,自己的積蓄又因為進了地下錢莊血本無歸,所以便有了這個法子,大約是想著三爺無嗣,公公婆婆留下的這份家產便會由西府接手。”

  她還是含糊地瞞下了一些事沒說,比如這個計劃早在幾年前蔣世友少年時期便開始了,比如蔣世友小時候那場和蘇進家的有關的落水事件也許並沒有那麼簡單,再比如這藥不止會讓他身體孱弱,更大的作用是不會有後代,如今藥性沉積多年,會不會有後遺症連吳大夫也不敢確定。對於心思簡單純粹的人來說,這些事,知道得越多只會越難過。

  蔣世友聽完,長長出了口氣,疲倦地閉上了眼,才從一個綿延細碎的噩夢裡甦醒,便驚覺又入了另一個噩夢,身邊陪伴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一個心有所屬的妻子,此情此景不由讓人心如死灰,疲憊難言。周韻也不多言,自己安靜坐在一邊守著。

  他這毒雖祛了大半,但餘毒仍在,最好的法子莫過於安睡養神,用特製的湯藥吊命除毒。甦醒後,蔣世友又斷斷續續睡了三天,直把全身的骨頭都睡得鬆散中透出些腐朽的味道,才有力氣起身。

  這日恰是立春以來最溫暖的一天,暖融融的太陽暖洋洋照在院子裡,蔣世友腿上搭著塊厚絨錦毯,坐在放於庭院中的扶手靠背椅上曬太陽,慢慢有些暖意從皮膚透進骨肉里,沿著血管融透全身。只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就有些老態龍鍾,不免搖頭苦笑。

  正搖了兩下,眼角餘光掃到一個並不熟悉的淺色身影,定睛看去,卻是自己名下的一個姨娘,最其貌不揚,縮手縮尾的一個。此時她一身素色布衣裙,最平常的民女樣式,頭上也只是一根銅簪子,和往日裡用綾羅裝扮的模樣截然兩樣,偏生顯得再自然順眼不過,她自己顯然也是適意的,行動間步子都邁得大些。

  蔣世友疑惑地看著她走到自己面前,然後跪下磕了三個頭,石板鋪就的地面,頭磕上去砰砰作響,她磕完頭,額頭已經一片青紅,臉上淡淡愧疚。

  蔣世友直起身,毯子滑落一半,垂在地上:“你……這是做什麼?”

  薛姨娘低聲道:“我答應少爺的事已經做到。我娘死了,請少爺慈悲,恩准我回家。”

  蔣世友依稀記得薛姨娘曾經來要求周韻借錢給她母親治病,卻不知後續事情如何,加之前不久那件休書事件,雖然周韻沒有和他說,但是他仍是想法子了解清楚了自己昏睡時發生的所有事。如今看著薛姨娘,心情便有些複雜,他淡淡道:“因為你娘死了,所以你記恨三少奶奶,才將那休書拿出來麼?”許是被說話拐彎抹角的人磨累了,他如今想到什麼便直說,再不肯和人磨嘴皮官司。

  薛姨娘大驚,惶恐不安:“我斷沒有這樣的心思,以前奶奶不借銀子給我,我確實心有怨憤,可是這次的事情之後,奶奶不但沒有責怪我,還讓我回家照看我娘,我這才知道,我娘親得的根本不是消渴,她是被我哥哥活活氣病氣死的。”說著,許是觸到傷心事,淚水潸然而下,“我能給她送終,已經是奶奶給我最大的恩德了。至於那封休書,”

  薛姨娘抬起頭看著蔣世友,有些怯怯地道“三爺真的不記得了麼?您將我迎進府的第三天,便將那休書給了我,說是讓我留在府里,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如果您自己有什麼不妥,讓我一定在您死前把休書公之於眾,以無子之名休妻,萬不能讓奶奶守寡受罪。當日的情形恰好如此,太太說了那些話,我便將休書拿出來了。”

  蔣世友腦中某根弦猛然斷了,有些模模糊糊的東西突然清晰起來,只是到底看不真切,再要細想,腦中就轟轟作響,一片凌亂。

  “你是說,”他試著抓住些什麼,將自己從混亂如麻中理出頭緒,“我早知道自己會身有不測?”

  薛姨娘也是疑惑不解,輕輕拭去眼淚道:“當初您就是這麼對我說的。我的戶籍也沒有遷進蔣府,只是頂著姨娘的名頭,說是事後便會讓我自行離去。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蔣世友沉默了一會,揮揮手:“你的事既然辦到,就走吧。”他已經不想再去思量眼前這個貌似怯懦的女子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又或者在其中存了多少私心,最後的結果沒有大的損失已經是值得慶幸。

  薛姨娘怔了怔,低頭行禮,默然出了院門。蔣世友慢慢靠回椅背,閉著眼繼續曬太陽。

  不遠處小食間掩了一半的門邊,周韻捧著一盤細點,靜靜立在那裡,不知站了多久。

  當晚,周韻將弦歌拉進一間房,說了許久的話,又要她帶一包銀子和一張賣身契給一個月前便請假回家看望病重父親的露桃:“她能偷偷給我報信,我感激不盡,只怕她對太太心中有愧,不願見我。你幫我帶給她吧。”

  弦歌接了東西,低頭收好,周韻默默看著她,突然又道:“你呢?你舅舅家前年已經給你帶過信了,他們在暉州立穩了腳,我讓他們幫忙給你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弦歌頗為吃驚,忙搖頭道:“不,我要跟奶奶一輩子的。”

  周韻好笑地看著她:“你跟著我蹉跎了這麼久,我肯定要給你找個好歸宿的。雅意嫁了人,如今連孩子都快生了,你還這樣沒有著落,我以後就是離開也不放心呀。”弦歌忙問道:“奶奶要去哪裡?”

  周韻低笑道:“這要看你們三爺想去哪裡了,他終歸不會在這裡久待的。”

  弦歌立刻道:“那我也跟著伺候奶奶和三爺。”

  周韻緩緩搖了搖頭,伸手替她理好微散地鬢髮:“傻丫頭,你能過得好,我才安心呀。”

  蔣家的事到底沒有在秦楚掀起了什麼風波,蔣家大太太被剝奪了一切後禁足,終生不得踏出院門一步,老太太也沒再管事,因著大老爺年歲已大,幾位少爺也沒有妻室,家中一位姓董的姨娘接過了家中大權,操持得有模有樣,家中下人都說比正頭娘子也不差了,而且隱隱聽得她與原先一位已經亡故的姨娘是姐妹關係,證據是這位姨娘的女兒四小姐雖然因著一些事也被禁了足,但仍是享受著最好的待遇,反而是大太太,常被下人送些氣受,兒子也不疼惜她,日子過得很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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