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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面的波紋平靜了,他堅定道:“我不一樣。”

  我道:“是嗎。那我也不一樣。”

  我接過他的酒杯,他眼裡閃過一絲喜色,我裝作沒看見,還是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埋著頭,又拈了塊肉進嘴裡:“就算沒有沈識微,我倆也成不了。”這件事我本不打算告訴他,但現在不說不成了:“你這麼聰明,你說,為什麼沈莊主要對我這麼好?”

  他一怔:“六虛門本是沈莊主的嫡系,對爺好有什麼不對?”

  我道:“你神通廣大到能知道你的身份,怕也知道你走後歸雲一連串變故吧?沈識微差點送了命,但不是意外。就算不是親生的,他爹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不知為何,他仍想去端那杯酒,我張開五指罩在杯麵上,強迫他聽完:“你應該也知道,過去沈霄懸和我娘青梅竹馬——”

  我眼一閉,不顧他越來越驚恐的神色,終於把這狗血得好笑,但又讓人膽顫的台詞說了出來:“文殊奴,我搞不好是你哥。”

  沒有一絲聲音。

  我睜開眼,看見文殊奴坐得筆挺,嘴角掛著匪夷所思的駭笑:“爺這個藉口太糟了……”

  我苦笑道,挪了挪有點發麻的腿:“我如果要騙你,把自己編進去幹什麼?我還不如說我娶了三小姐後發現還是姑娘好,決定改邪歸正呢。”

  我本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情的緊急預案,現在見他臉青唇白,有心寬慰幾句,但每句話都顯得既可笑,又混蛋:“你當我弟弟也不差。你想想,血緣關係可比談戀愛牢固多了。夫妻能不能過一輩子難說,但弟弟一輩子都是弟弟,對吧?”

  砰的一聲,文殊奴霍然站起,猛拍在桌子上。

  我忙住了嘴。

  文殊奴的一顰一笑都訓練有素,最會順人的心思。但現在他像台出了故障機器,他神情茫然,顫抖的唇角就是屏幕上跳動的雪花。

  好似跑完了一場馬拉松般疲倦而漫長,他終於又找到了合適的表情。文殊奴幾乎是粗暴地奪回了那隻酒杯。

  他把銀杯端到我面前,媚笑起來。

  這笑容千瘡百孔:“哪怕是真的,這也沒人知道,又有什麼關係?”

  我澀聲道:“這怎麼能沒關係?”

  那琥珀色的酒在他手裡握得久了,慢慢越來越紅。他狐疑地望著酒杯,不知是不懂我的話,還是不懂酒為什麼起了變化,然後他在杯沿上舔了舔,仰頭一飲而干。

  文殊奴狠狠擲下銀杯,倒進椅子裡,踢著腿大笑起來:“絕了!”

  他向我探過身:“爺,你說‘沈識微’這名字好是不好?”他揩著笑出的眼淚:“論二十年榮華富貴的時候,他才是沈識微。等要當你秦湛的親弟弟的時候,我就成了沈識微。沈識微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怎麼便宜全歸了他,壞處全是我的?”

  文殊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順了氣。他伏在椅背上,對我調皮眨眼睛:“爺……不,大哥。大哥說的沒錯,我的確知道歸雲後來發生的事。但神通廣大的人不是我,是那個告訴我歸雲城裡事情的人。連帶我的身世也是他告訴我的,他大概也知道你的這件事,可恨他卻瞞著我。唉,這是自然,要是早讓我知道,我怕不肯和他化敵為友。當初大哥急著放我走,是以為是沈公子想對我下手吧?你一定猜不到想殺我的人其實是他。”

  我苦笑道:“我要是問你那個人是誰,你一定不會說對吧?”

  他俏生生笑道:“沒錯,我當然不會告訴你他是誰,我要讓你知道歸雲城裡有個人圖謀不軌,好讓你懸著心。”

  這算是徹底談崩了。我抬了抬屁股,想站起來。

  文殊奴詫道:“你去哪兒?”

  我道:“當然是回去了,我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現在還能繼續談嗎?但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想傷你。我要是答應你做不到的事,不是更混蛋嗎?”

  文殊奴笑著打斷:“大哥,我可不放你走。”

  我道:“笑話……”卻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湧上心頭。

  站起來這個動作變得很難。

  方才我情緒亢奮,居然沒感到自己半身以下沒了力氣。我想撐起身子,沒料連手也開始打滑。

  文殊奴托著腮,看我掙扎:“我在吃食里下了麻散,但酒里有解藥。你肯領我的情喝酒最好不過,你也察覺不出我算計你。你若是不領情,我也能留下你。大哥,我這番算計是不是不比沈公子差?”

  玎玲,玎玲,地上傳來敲磬般的脆響。

  是文殊奴用腳撥弄著丟下的銀杯,足尖的明珠一下下撞在杯壁上:“唉,我敬了你三次酒,你為什麼一口也不肯喝呢。”

  他懶洋洋站起來,把我摁回椅子裡,然後分開雙腿,跨坐在我身上。

  文殊奴的手臂環繞上我的脖子,他在我耳邊吐著氣:“大哥,你知道你今天為什麼會來嗎?”

  我道:“文殊奴,你別衝動……”

  他不理我,繼續道:“你一定以為因為你是個好人,為著兄弟們甘冒風險。其實不是,你今天會來,歸根到底是因為你看不起我。文殊奴是蟲豸一樣的玩意兒,怎麼會害得了人呢?就算我不答應你,你也能全身而退。”

  這句話我還記得,那是我倆初逢時,他為了說服我救他的話。

  那時他有多楚楚可憐,現在就有多讓人毛骨悚然。

  文殊奴捧起我的臉,先是試探著吻了吻我的面頰,然後才是嘴。

  第一個吻太焦急和倉促了。他發出了聲無比愉快的嘆息,又再次吻下來,這回他像個吮著糖的孩子般小心而滿足地舔著我的嘴唇。

  然後他把頭埋在我的肩窩裡,側著臉看我,每眨一次眼,長睫毛就痒痒地掃著我的脖子。

  文殊奴噗嗤一聲笑了,一道漆黑的淚水漫過了他勾在眼睛上的炭線。

  他輕聲細氣地說:“爺,你不知道,我這種人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一陣劇痛霹靂般刺透了我身體的麻木,有什麼滾燙的東西順著我的雙腿往下淌。

  我駭然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小腹上插著那把切肉的金刀。

  第115章

  劇痛讓我獲得了片刻自由。

  我奮力推開他,用力太猛,連人帶凳子都向後倒在地上。

  但雙腿還是不聽話。我艱難地往後挪,身下拖出的血痕像條追捕我的怪蟒。我想去拔靴筒里的匕首,但麻痹已經攻城掠地到了指尖,眼看就差那麼一點碰著刀柄,但我的手指關節卻不能彎曲。

  來不及了。

  文殊奴也爬了起來,步步生蓮,來我身邊跪下。

  撲哧!我聽見鐵蹄踏破結冰的聲音。

  是文殊奴抽出了那把金刀。

  然後他再次向我刺來。

  我目眥欲裂:“不,不要……”抽搐般地猛然一掙,抓住了刀刃。

  可惜僵持只持續了剎那。

  刀刃突然爆發出驚人巨力,裁紙般割透了我的手掌。

  沒錯,這是我親手教他的化返功。

  到底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我每往後挪一寸,文殊奴就跟進上一寸。

  他眷戀地緊貼著我,不知是在貪圖最後一點溫暖,還是在利用身體的重量好把短刀刺得更深。

  我經歷過許多生死一線的關頭。過去,死亡的威脅是在耳邊呼嘯的狼牙拍、腳底咆哮的烈鬃江,但現在它是深陷在我五臟六腑里的一片冰冷。

  那金刀不足一掌長,卻讓我從未有過的絕望和無力。

  難道今天真的要死?

  刀刃早已突破我手掌的防線,刺進了柔軟的血肉,我現在抓著的是文殊奴和刀刃一樣冰冷的手:“文殊奴,文殊奴,你住手……”

  文殊奴雪白的臉上掛著兩道漆黑的淚痕,他用額頭抵著我的額頭,柔聲道:“爺在求我?可為什麼要求人呢?我也求爺了,求了那麼多次,有什麼用?”

  因為我不想死。

  我眼眶發酸,幾乎也要淌出淚來。

  沈識微怎麼辦?我爹娘怎麼辦?那些餓著肚子也要替我打仗弟兄們怎麼辦?

  再難看再沒出息,我都要逃。

  我要活下去。

  我撞開他,換了個使得上勁力的姿勢,往門口爬。這一翻身會讓刀子在我的肚子裡橫著拉開,但我已經顧不上了。

  文殊奴順勢把刀抽了出來。

  血花飛濺到他的臉上。鮮血入眼澀極了,但他卻如失了本能,兩眼一眨也不眨。

  他哽咽道:“別動了。爺,你得多疼啊!馬上就好了呀。”

  我不理他。

  身體似乎成了累贅。我異常焦急,怎麼門口那麼近了,我卻被釘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

  這時有東西滑出了我的袖管。

  黑色的小玩意兒打了個轉,停在了我鮮血淋漓的手掌旁。

  那是結拜那晚英曉露留給我的萬化火筒,我一直當個念想留在身上。

  痛感越來越鈍。文殊奴再度落下的一刀只讓我覺得腰上被人打了一棍。

  我側過身,胡亂朝他的方向按動了火筒上的扳機。

  一枚不起眼的灰色小鏢從文殊奴臉旁擦過,掠斷了他的幾絲亂發,不知飛到了哪裡。

  什麼也沒發生。

  這一舉幾乎流光了我的血,我仰天躺下,望著頂棚。

  飄落的頭髮稍微分了分文殊奴的神,他從我的手裡輕輕拿過火筒,滿臉悲憫:“你這是……”

  轟!

  我仰望的那片紅頂猛然變成了更艷麗生動的紅。紅像血跡一樣洇開,剎那涌滿了整個視野。

  文殊奴臉上被小鏢蹭過的地方也沾上了一點紅。

  他突然丟開了刀,捂著臉嚎叫了起來。

  火燒起來了。

  火星往我的臉上撲來,我摳緊了身下的泥土,黃沙填滿了甲fèng。我覺得自己似乎躺在一片火的大雨里。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逃進了夜幕,誰也無法再追上我。

  我覺得自己一動未動。

  我沒有陷入黑暗,而是落入了一片燦爛。

  不知過了多久,四下一直那麼亮堂,直到后羿射下九陽。

  大英雄負手而立,逞強地藏起被弓弦割傷的右手。

  死去的太陽墮下,大地上狼奔豕突,狂風吹得千百扇房門一起砰砰撞動。

  我選了扇熟悉的玻璃門鑽進去。

  這是我公司的大門。

  時間尚早,員工們還沒來上班。陽光從兩棟摩天大廈間照來,像個陪著小心從倆金鍊大漢間借過下電梯的上班族,小心翼翼鑽進格子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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