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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不適的粗啞鳴叫再度在頭頂盤旋,即使閉著雙目又有水流阻隔,他依然能感覺到那雙透著綠光的眼睛正定定地鎖著自己,且距離越來越近。

  幾乎是不自覺的,他轉了轉頭,目光隔著眼瞼再度與黑鳥對上。恍然間,一切的聲音似乎都在遠去,周遭的水聲也好,上方木靈的呼喝尖叫也好,都仿佛被潑了水的彩畫一般迅速淡去,唯獨剩下頭頂那越來越急越來越近的鳴叫,於四面八方繚繞,最終卻化作一點白光,在夏時眼前的黑暗中點燃,不住旋轉擴大,直至鋪滿整個視野——

  周儻穿著拖鞋在小公園裡疾奔,手上胡亂地捏著那張被他帶出來的稿紙,手指不斷用力收緊,將紙張捏成扭曲的一根。

  他踏在公園鋪著卵石的小徑上,明明知道不合時宜,腦子裡卻控制不住地回播著往事——那些不太樂意記起,卻總也無法忘記的往事。

  ——“我知道你,無人問津的創作者。”

  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拿手指撫過脖頸時的冰涼觸感,像是擦著皮膚慵懶爬過的蛇。類似的事情,他也曾在夢中遇到過,不止一次,不同的是,夢裡站在他身後的,是莊嚴而又美麗的繆斯女神,而不是這種,形象不佳,還放言要把他吃掉的怪物。

  怪物依然在微笑,笑得人心裡發毛。周儻知道自己應該跑的,不管用什麼方法,總之先跑就對了。然而事實卻是,他像個木偶一般地坐在位置上,因為恐懼與茫然而動彈不得,只能透過電腦屏幕愣愣地望著怪物的微笑,任憑無數黑色的煙霧從地板上騰起,化為藤與繩,一點點地編織成囚籠,將他圍困其中。

  呼吸在變得困難。他艱難喘息幾下,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到底是誰?”

  “順應你的寂寞與執,遠道而來的人。”怪物輕輕地笑,聲音還是那麼好聽,“你家老闆沒告訴你嗎?因為寂寞而寫就的文字,如果無人回應的話,那寂寞就會一直放大、放大……大到讓人想吃了它。”

  伸手扳過周儻的臉,她注視著周儻慘白的臉色與顫抖的嘴唇,困惑地偏了偏頭:“你這是在怕我嗎?何必呢,類似的存在,你不是早就已經見過了嗎?”

  她鬆開抓著周儻的手,柔軟的手掌順勢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我吃的是文字後的寂寞與執念,他吃的是藏在文字里的情感與波瀾。本質上,其實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喜歡細水長流,我喜歡殺雞取卵;他習慣用碗用筷,而我喜歡用手抓飯,僅此而已……”

  周儻瞥她一眼,旋即比起雙目,牙縫裡擠出聲音:“我不明白。”

  “你也沒必要明白。”怪物笑道,聲音忽然變得有些遠,“你只要知道,我和他,其實都是一樣的……”

  ——對的,其實都是一樣的。

  數十步外的池塘里,埋於水下的夏時陡然睜開了雙眼。

  漆黑如夜的眼睛裡,依稀有光芒閃動,仿若星辰。

  第92章 喑啞之書(8)

  何為“靈”?

  物的萌芽,人的餘燼。日升月落,不知在某一個平凡的瞬間,眾生倏然開竅,然後便可為靈。

  何為“竅”?

  人心、人情、人智、人慾。

  何為“開竅”?

  突然有感、突然體悟、突然懂得。

  夏時之所以化靈,是因為他在漫長的寂寥中生了成長的慾念;而夏時之所以成長,是因為他在百般故事中,啖食著人心。

  就和那個在深夜摸到自己身後的怪物一樣……不同的是,那位明顯更挑嘴一點。她追尋寂寞而來,也僅以此為食。吃相與習慣也要更差——夏時可不會專門為了一頓飯而跑到人家家裡去,更不會把做飯的主人也一起拿來填肚子。

  周儻的記憶里,那個沒眼沒鼻、唯有一副紅唇的妖女正親昵地摟著自己的脖頸,嘴唇湊在耳邊低語。她的廢話有點多,一邊表達著對周儻的滿意,一邊又在嘲諷夏時的無能。“那傢伙看著厲害,其實就是一個離不了人的廢物而已。”她略帶輕蔑地說著,聲音裡帶著笑意,“連靠自己進食都無法辦到的廢物,我真不明白你滿意他什麼。”

  並沒有很滿意啊——周儻在心底苦笑。但若是和身後這位相比的話,他確實是更滿意夏時一些,起碼他不會胃口一來就把自己也給吃了。

  但這話,他說不出來——並不是由於膽怯,也不是出於戰略性沉默這一類的原因,而是因為,他真的說不出話了——周儻的周圍,黑氣正在瀰漫,一縷縷的。它們從地板的縫隙里冒出,緊跟著絞擰成藤蔓,在空氣中扭動狂舞。周儻的手腳都已被那藤蔓捆住,唇齒間亦被藤蔓塞上。那怪物似是很滿意他這副樣子,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旋即一散,再次出現時卻已化作漫天稿紙,在周儻的面前簌簌而落,偶有幾張沒落下的,紙張一展,字裡行間竟是一排排細而尖銳的利齒,嘶吼著朝他撲來——

  夏時用力眨了眨眼,瞳中有光掠過。

  他此時仍泡在水裡,周遭仍是虎視眈眈的魚和飛禽,它們的眼睛裡仍閃著綠光,自己也依舊被逼得不住嗆水。但夏時總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冥冥中,仿佛有什麼傳達到了他的心底,喚醒理智一方。

  夏時又眨了眨眼,終於搞清了那股異樣感覺的來源——是周儻。

  他與文字的緣分雖然失去了,與周儻的緣分卻還在。作為他的打字員,周儻的一些東西有時總會飄到他這裡來。有時是心情,有時是想法,有時是夢。

  有時也會是像剛才那樣,一點模糊的記憶的碎片。

  “這種時候,不急著撈人,瞎想些什麼有的沒的呢……”夏時在心底抱怨著,眯起眼,看上方水波蕩漾,混著周儻的記憶,在自己的眼前晃,時間仿佛一下子變得很慢,畫面也好聲音也好,都似被從當下的情景里抽離,自顧自不緊不慢地放著,不斷地被水紋攪碎又重組,斷續而又清晰地傳達過來。

  “那傢伙看著厲害,其實就是一個離不了人的廢物而已。”紅唇妖女略帶輕蔑的聲音在他的腦海里迴響,“連靠自己進食都無法辦到的廢物,我真不明白你滿意他什麼。”

  ——嘖,多嘴的女人。

  夏時在心底冷哼一聲,自己卻也知道,那妖女說得並無錯處。相比起別的靈,他先天的缺陷的確太過明顯——他無法只靠自己進食,也無法單憑自己的力量成長。他就像個未成長的嬰孩,稍硬一些的食物都無法入口,只能等著自己的打字員先嚼過一遍,然後再用文字的方式餵他。

  然而文字,說到底只是表達、轉述。他所需要的、真正能令他生長的,就如周儻所說,是藏在那文字之下的東西——

  人心、人情、人智、人慾。

  是悲歡離合、是眾生百態、是每個人都傾力而為本色演出的故事。他是物,物是沒有心的,因為有了心,所以成了靈;再用這心去體味品嘗,然後才會有抽枝與開花。然而那麼多的打字員來來去去,他的生長循環往復,卻總像是差了那麼一些,每每體悟卻又遺忘,每每開花卻又凋謝,像是從家長那裡拿了零用錢的小孩,將錢花完就沒了,想要再有,只能再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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