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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掘委員會的委員中,郭沫若最關心發掘,經常到現場看看,有時還帶幾本明人筆記要我閱讀,坐下來談考古、談明史,一坐就是半天。郭老早年學醫,打開地宮之前,他一再囑咐,人死放久了,有一種“屍毒”,千萬要小心。帝後的屍骨,將來要作多方面檢驗,提供病理或醫藥方面研究,請專家寫專題,附在發掘報告上。他關心工作隊的健康、安全,儘可能做了些防護設備,沒有出現事故也沒有染上“屍毒”,但是,屍骨卻被燒毀了,連一點骨渣也沒有找到。

  地宮打開之後,他來得更多了。一天下午他突然來要看一下皇后的“諡冊”——死後晉封的冊文。他坐在木板房內用放大鏡仔細閱讀,夫人於立群卻張羅著為我介紹女友。郭老聽覺不敏,拍拍助聽器仍聽不清我們的談話,站起來大聲問:“你們在談什麼?”於立群附耳大聲說:“皇后問題。”我在紙上寫了“對象”二字,朝他眼前一展,他笑了:“噢,對象!我看你的對象就是發掘報告,這比結婚重要啊,你結婚時立群可以參加,不過,我可希望你在結婚之前就把報告拿給我看!”說罷哈哈大笑。今天,發掘報告終於出版,他卻溘然而逝。我往哪裡去送呢?

  鄧拓對定陵發掘十分關心,也經常來工地現場。他說:“我在研究中國資本主義萌芽,萬曆一朝是關鍵。”他翻閱我平時摘錄的有關明代史料的卡片,並希望我借給他,我答應了。臨上車他又囑咐我:“開棺要告訴我,我要看,出土器物我要一件一件仔細看,發掘報告我更要看。”並一再說明,寫報告時,史料卡片一定送還。“文革”之中,他被抄家,卡片不知去向,多少年的心血丟失了,我並不介意,而現在,發掘報告出版了,作為發掘委員,他卻無緣過目了,我深感不安。

  “文革”後期,在燈市口馬路上突然遇到夏鼐所長——我的業師。他說剛從“五七幹校”回來,要籌備一個全國文物展。隨後問我情況,我如實以對:“我還沒有解放,正在單位挖防空洞,勞動改造。”他說:“很好嘛!還在挖土,沒離開老本行呀。”問我定陵情況,我擺擺手說:“這一行不幹了!我現在練就了一把好手藝,設計、畫圖、起券壘牆,樣樣能幹,以後改做瓦匠了!”他笑著說:“按古希臘的諺語,你能蓋房子,再種些樹,我看還是個好公民嘛。”看得出他是有意在安慰我。

  夏所長有個習慣,平時同他談話,他總是隨走隨說,在辦公室里,也是我坐著說,他來回走動,邊聽邊說。這一次卻一反常態,我們在馬路邊相對站立,足足二十分鐘,沒說上幾句話。我把他提著的一捆蔬菜放在自行車筐內,並肩而行,一直走到乾麵胡同他的宿舍,路上我們竟沒說一句話。事後,他把詢問定陵發掘報告的信函遞給我,有國內的,更多是國外的,厚厚一疊。有詢問,也有譏諷、挖苦,甚至口出不遜,令人難以忍受。我也把收到的詢問信送他看。他不再走動,靜靜地坐著,一語不發。我已經理解,為了這未完成的皇陵工程,他所承受的壓力該有多大。沒想到一部發掘報告的分量,竟是這般沉重!

  王岩和我把整理定陵發掘報告的工作計劃、編寫提綱擬好之後,送夏所長過目,順便講了個意見:定陵出土器物中絲織品最多,多年沒作整理,保存又不好,這一次想仔細整理,留下個詳細記錄,繪出細緻圖樣,使今後的研究工作不再去觸動原物,以減少損壞。他很同意。請他估計個時間,以便掌握進度。他沉思很久說:“定陵挖了兩年,那是日夜趕工的,照那樣干法,幾千件東西整理起來,也許比兩年要長些,你們看兩年半行不行?”臨行時,他又補充說:“所內的技術力量你們隨時用,下田野的可以調回來。我只希望能快點完成。”實際情況比我們共同估計的要複雜得多,夜以繼日,足足幹了五年才完稿,送他過目時,時間超出了一倍。我們很感不安,而他卻平靜地說:“我了解,實物腐朽嚴重,不容易整理,你們盡力了。”稿子交到他手不久,誰又想到,這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考古研究所名譽所長、身兼國外六國院士的一代考古巨匠,卻與世長辭了。

  定陵發掘之初,他並不贊成,確定發掘之後,他卻是具體指導者,無論是初期的發掘工作還是最後的發掘報告,都凝聚著他的心血。在和他的遺體告別之後,歸途中我默默地想:與其他發掘委員相比,也許他還算幸運的,雖然沒有看到發掘報告最後成書,總算看到了完稿,自始全終,在發掘委員中他是僅有的一位。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吳晗當時是北京市副市長兼北京市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主管文教事業,我的原單位北京市文物調查研究組為他直接領導(後屬文化局)。他又是歷史學家,明陵發掘的發起人之一、發掘委員,對發掘當然關心備至。1958年初秋,我下放前夕,《考古通訊》要公布“定陵發掘簡要報告”,責任編輯徐元邦坐等索稿,我連夜趕寫“簡報”上半部,打電話報告吳晗,問他是否過目。回答很乾脆:“簡報稿子我不看,我只望你抓緊時間早日完成正式報告,我要看正式發掘報告。”我低聲答應。他哪裡知道,我第二天就要離開定陵,下放勞動,我不願告訴他。此一去何時回京,能否回來,不能預料,正式報告的事我卻冒然答應下來,真是糊塗之至,心中十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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