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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消息,卻使我很為難。原來所謂「詐取」者,並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後,王金髮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於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後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後,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麼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麼?」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面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弗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淒涼,說:——

  「這裡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准,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帳目和餘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後任是孔教會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是我到南京後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群兵們搗毀。子英在鄉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裡,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後,脫下衣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並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處分送,宣傳軍政府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於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後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裡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悽苦。終於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裡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水裡,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裡,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余亦等輕塵。」

  後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麼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後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願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屍體,是在菱盪里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他死後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作他女孩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為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

  自從所謂「文學革命」以來,供給孩子的書籍,和歐、美、日本的一比較,雖然很可憐,但總算有圖有說,只要能讀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別有心腸的人們,便竭力來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沒有一絲樂趣。北京現在常用「馬虎子」這一句話來恐嚇孩子們。或者說,那就是《開河記》上所載的,給隋煬帝開河,蒸死小兒的麻叔謀;正確地寫起來,須是「麻鬍子」。那麼,這麻叔謀乃是胡人了。但無論他是什麼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還有限,不過盡他的一生。妨害白話者的流毒卻甚於洪水猛獸,非常廣大,也非常長久,能使全中國化成一個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裡。

  只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這些話,紳士們自然難免要掩住耳朵的,因為就是所謂「跳到半天空,罵得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而且文士們一定也要罵,以為大悖於「文格」,亦即大損於「人格」。豈不是「言者心聲也」麼?「文」和「人」當然是相關的,雖然人間世本來千奇百怪,教授們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說他的小說好」的特別種族。但這些我都不管,因為我幸而還沒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無須怎樣小心。倘若無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來罷。然而在跌下來的中途,當還未到地之前,還要說一遍:——

  只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每看見小學生歡天喜地地看著一本粗細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別國的兒童用書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但回憶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以為他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弔唁。我們那時有什麼可看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於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裡還閃出甦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在書塾之外,禁令可比較的寬了,但這是說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樣。我能在大眾面前,冠冕堂皇地閱看的,是《文昌帝君陰騭文圖說》和《玉曆鈔傳》,都畫著冥冥之中賞善罰惡的故事,雷公電母站在雲中,牛頭馬面布滿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觸犯天條的,即使半語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當的報應。這所報的也並非「睚眥之怨」,因為那地方是鬼神為君,「公理」作宰,請酒下跪,全都無功,簡直是無法可想。在中國的天地間,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艱難極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陽間更好的處所:無所謂「紳士」,也沒有「流言」。

  陰間,倘要穩妥,是頌揚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在的中國,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談「言行一致」的時候。前車可鑑,聽說阿而志跋綏夫曾答一個少女的質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本身中尋出歡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裡什麼也不見,他們其實倒不如死。」於是乎有一個叫作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他道,「……所以我完全誠實地勸你自殺來禍福你自己的生命,因為這第一是合於邏輯,第二是你的言語和行為不至於背馳。」

  其實這論法就是謀殺,他就這樣地在他的人生中尋出歡喜來。阿爾志跋綏夫只發了一大通牢騷,沒有自殺。密哈羅夫先生後來不知道怎樣,這一個歡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尋到了「什麼」了罷。誠然,「這些時候,勇敢,是安穩的;情熱,是毫無危險的。」

  然而,對於陰間,我終於已經頌揚過了,無法追改;雖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確沒有受過閻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貼,則差可以自解。總而言之,還是仍然寫下去罷:——

  我所看的那些陰間的圖畫,都是家藏的老書,並非我所專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畫圖本子,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四孝圖》。這雖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但是下圖上說,鬼少人多,又為我一人所獨有,使我高興極了。那裡面的故事,似乎是誰都知道的;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只要一看圖畫便能夠滔滔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跡。但是,我於高興之餘,接著就是掃興,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後,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於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麼?這並非現在要加研究的問題。但我還依稀記得,我幼小時候實未嘗蓄意忤逆,對於父母,倒是極願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只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後,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後,才知道並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陸績懷桔」也並不難,只要有闊人請我吃飯。「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雲,「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闊人大佩服,於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筍」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面也只結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游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蹟,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於發生反感的,是「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兩件事。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躺在父母跟前的老頭子,一個抱在母親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樣地使我發生不同的感想呵。他們一手都拿著「搖咕咚」。這玩意兒確是可愛的,北京稱為小鼓,蓋即〖上兆下鼓〗也,朱熹曰:「〖上兆下鼓〗,小鼓,兩旁有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咕咚咕咚地響起來。然而這東西是不該拿在老萊子手裡的,他應該扶一枝拐杖。現在這模樣,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急速地翻過去了。

  那時的《二十四孝圖》,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儇所畫的本子,敘老萊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於親側。又常取水上堂,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以娛親意。」大約舊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願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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