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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淑雅偏偏倒倒地兀自往藏酒室走,趙廣 陵心有戚戚,他想去攙扶她,但又沒有那份勇 氣。但舒淑雅回眸一聲輕柔的呼喚,讓他枰然 心動。她說:“趙導演,你還想得起年輕時,我們 演出完後去燒烤攤喝酒的事嗎?”

  在藏酒室柔和的燈光下,舒淑雅面色緋紅, 蛾眉宛轉,連皺紋都在酒精刺激下抻平了。趙 廣陵眼前仿佛不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而 是年輕時代的舒菲菲年老的扮相。典雅、孤傲, 像池中殘荷,悽美中散發出冷艷的光芒。

  趙廣陵心底里陡升一股暮年的柔情,決絕 的豪氣。“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你還猶豫 什麼,不就是一觴酒嗎?今宵醉生,明朝死去, 豈不快意?趙廣陵從酒櫃裡找了兩瓶酒,一瓶 白的、一瓶紅的,擺在吧檯上。

  “我們老家有句話說:‘酒越陳越厚,情越老 越深’。既然很多的夜晚,都是我們各自和一個 月亮對飲,我們其實都上了月亮的當啊。它既 不飲酒,也不解鄉愁。杜甫有句詩就像是為我 們的今晚寫的,‘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 來稀。’來吧,就當這是幾十年前我們相互欠下 的酒債吧。”

  他往舒淑雅的酒杯里倒了小半杯紅酒,再 自己倒上一大杯白酒。燈光下兩隻酒杯里的酒 紅的似琥珀,白的如瓊漿。酒杯輕輕一碰,把兩 人心中的懷舊戀情都撞翻了。誰孤獨難耐時不 想喝酒,誰相思綿綿時不想找醉?又有誰,在回 首蒼涼往事時,不想和一兩個知己推杯換盞,把 酒話當年?懷舊本來就是一杯甘冽的美酒,美 酒加懷舊,已經熄滅多年的激情,也會燃燒起 來。但這是一種寂靜的燃燒,在地層深處的燃 燒,燒不到皮膚,灼痛的是心。舒淑雅的眼淚再 次傾瀉而下。

  趙廣陵仰頭一 口飲盡,豪邁地喊了 一聲: “男兒少壯有雄心,老時只剩一觴酒。好酒丨”

  舒淑雅淚雨婆娑地望著豪飲的趙廣陵:“趙 導演啊趙導演,是你讓我明白了什麼是紙醉金 迷中的高貴,什麼是亂世中生活下去的勇氣。 我只是在多年以後才明白這些的呀。那時我們 太年輕,沉溺在原罪中。我的原罪就是我太驕 傲了。當年我以為既然你是愛我的,就應該跟 我走。我以為我走後,不出三個月,你就會追著 出來。唉,我和我妹妹都是想用一根繩子去拴 一個男人的女人,她拴住了,又放手了;我一輩 子下來,才發現自己手裡是根紙繩。”

  “不是一根紙繩,是命運之繩。”趙廣陵不知 什麼時候手上有了支煙,手術後他本來菸酒都 戒了的。“你們逃離昆明那天,我來追過你們, 但是沒追上。”

  “你說什麼? ”舒淑雅差點沒有站起來。

  “我一生中的秘密太多,但這是一個連你的 妹妹我都沒有交代過的秘密。”他平靜地說,深 深地吸了口煙,又重重地吐出來。

  1949年12月9日,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將 軍忽然在昆明宣布起義投奔共產黨,並扣押了駐 守在雲南的中央軍第八軍軍長李彌、二十六軍軍 長余程萬,以及一些國民黨中央在雲南的要員。 第二天人們看到那些在藍天白雲下呼啦啦招展 的紅色旗幟,就像春天裡千樹萬樹奼紫嫣紅,才 知道變天了,解放了。但駐守在滇南一帶的李彌 和余程萬的部隊,見自己的長官被扣,便拼死往 昆明反撲,昆明頓時陷人戰火之中。盧漢的部隊 抵擋不住了,只得同意放走李彌和余程萬,以緩 兵之計等待正火速趕來的解放軍的救援。

  昆明城那時混亂一片,到處戒嚴,人們狼奔 豕突、奪路逃亡。飛機場、火車站、汽車站,以及 橋樑路口,都有憲兵和軍警把守,你至少得有五 六張以上的關防簽章才過得了這些關卡。舒淑 雅的父親是為法國人做事的,事情就簡單得多, 拿著法國領事館簽發的批文,全家人一路暢通 無阻地就到了火車站。

  每過一道關卡,舒淑雅都在混亂的人群中 舉目張望。她希望戲劇化的一幕出現一趙迅 撥開擁擠的人群,打倒阻攔的士兵,如一個戰神 一般衝到她的面前。如果真是這樣,她會撲到 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一生一世也不放手。

  但是,直到開往滇南的火車一聲悲鳴,舒淑 雅也沒有在人頭攢涌的站台上看到那個她熟悉 的身影。火車駛出戰火紛飛的家園,緩慢地爬 行在紅土高原上,將眷念的目光越拉越長,越走 越沉重,仿佛載不動這亂世情緣。一直到皺紋 爬上曾經青春靚麗的面容,白髮如霜降般撒滿 曾經驕傲的頭顱,舒淑雅也不會忘記昆明火車 站那混亂中痛到骨頭裡的失望。

  “你不知道,其實我已經過了很多關卡了,警 察局的、稽查處的、城防司令部的、偵緝隊的、戰 時特別通勤處的,甚至憲兵團的。”趙廣陵說到此 時也有些激動起來了,仿佛剛剛衝過一道關卡。

  “憲兵把守的地方是到火車站的最後一道 關卡,那你為什麼不在站台上?”舒淑雅抓緊了 自己的酒杯腳,仿佛隨時要向趙廣陵的頭上砸 過去。

  趙廣陵那時離站台也就約三百米,但那是 他一生也無法逾越的距離。這就是他的命。他 巳經聽得見火車催促人們趕快上車的鳴叫,聽 得見蒸汽機車蓄勢待發時的咆哮。他手上的特 別通行證來自於省黨通局特派員錢基瑞。我們 不會忘記這個中統特務,文化劊子手,但我們也 不會忘記他也畢業於西南聯大。在大廈將傾 時,他知道自己作為這棟大廈的維護者在劫難 逃,但他的最後一點良知還讓他面對自己學兄 的懇求時,人性回歸,悲憫重現。趙廣陵還記得 他對自己最後的話是:迅兄,逃亡是下一次勝利 的開始。共產黨曾經就是這樣,現在輪到國民 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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