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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檀坐在門邊左撓撓又摳摳,紅姨看得心煩,叫她快回屋裡睡覺,晃來晃去礙眼兒。

  阿檀不肯走,少奶奶吩咐自己在這兒看門,阿檀怕紅姨跑掉。

  紅姨沒辦法,只得從袖子裡掏出幾個銅板,假意丟在地上,人回了房。不一會兒,果然便見阿檀鬼鬼祟祟地把銅板撿起來,又悄摸摸地跑出門去。

  曉得這貨出去買根冰糖葫蘆就回來,連忙從床底下掏出整理好的包袱。先去秀荷的臥房裡看了看,見床邊搭著甜寶的小棉襖,拿在手上愛憐地撫了撫,怕阿檀回來,忙放下來準備告辭。

  哪兒想頭一抬,卻看到門邊站著個俊俏小少年。七八歲年紀,那墨眼高鼻可不是自個兒子麼?

  臭小子,什麼時候不來,偏這時候捨得來了。

  便悄把包袱在身後一藏,扯著嘴角笑:“喲,小白眼狼來啦,我還以為你把老娘忘記了。”

  二蛋睇見娘親背後的包袱角了,娘親瘦了好多。二蛋說:“爹叫我在宮裡跟世子們學規矩,出不來,一出宮這就看望娘來了。娘,你要去哪兒?”

  “喲,你哪兒來的爹吶?撿來的孩子可沒爹。娘哪也不去,這些都是給你做的小褂,準備拿去灶上燒了。”紅姨嘴上刻薄,包袱骨碌碌滾去了床底下。

  二蛋惴惴的,卷著衣角兒:“七……七叔他叫我喊爹。”

  紅姨眼角頓時又濕,背過身去擦了擦,又轉過來:“這不是早晚的事兒嚜?我猜著他就是這麼一步步叫我氣著噎著的。你叫吧,你愛叫誰爹叫誰爹,快回去。”

  “我不回去,今天城南有廟會,娘還從來沒帶我逛過街呢,我想叫娘帶我一塊兒去。”二蛋晃著紅姨的手,纏著紅姨撒嬌。

  紅姨心又軟了,低頭看著兒子黑亮亮的眼眸,想了想硬不下心:“好,去就去吧,你先出去,我收拾收拾。”

  屋子裡空卻下來,又把包袱拾起,這一回衣裳不要了,就取了包首飾和銀票往袖兜里一藏。

  慈弘寺外好生熱鬧,踩高蹺的,扮丑的,耍雜的,煎餅子攤得香蘇黃脆,捏泥人大叔手下眾生百態,鬥雞場子裡叫喊聲此起彼伏……五花八門,人山人海。

  二蛋拉著紅姨的手穿梭其中,笑得好不開心,一會會叫聲娘,一會會又叫聲娘。

  紅姨不由想起從前撿他的那個早上,大清早推開門,江南小鎮霧靄層層,看見門前一個竹籃子,籃子裡有小兒輕啼。氣得她叉腰就罵,哪個缺德的把孩子往jì院送,當這裡不是火坑是慈善嚜。罵半天沒人應,卻把孩子哭醒了,瞪著腿兒,又短又肥。本來不想管,怎生得聽那“嗚哇”一聲步子就走不動。

  不甘不願抱起來,黑亮亮地眼眸一錯不錯地凝著自己看,怎麼好像就是身上掉下去的那塊肉,捨不得再放開?

  好養極了,給什麼吃什麼。長大也不叫人操心,每天自己出去瞎玩,大冬天頂著個光腦袋也不生病,被欺負了回來哭,見娘被欺負了又護娘。感覺日子就該那麼過,不覺得自己缺什麼,也不覺得他缺什麼。卻從來未曾見過他似此刻這般歡喜。到底還是做得不夠好啊。

  紅姨語氣溫柔下來,問二蛋:“小白眼狼喜歡什麼,娘就給你買什麼。”

  喜歡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二蛋比著手,這比那劃,沒有章法。

  還以為娘親肯定會生氣,結果紅姨竟然難得好伺候——

  “好,娘都給你買。”

  兩隻小泥人,一串糖葫蘆,烙一包煎餅拿在手中,再套上個托塔天王假面具。

  熙熙攘攘中人來人去,那一抹嫵媚在攤前掏著荷包,卻似把周遭時光凝滯。未生產過的女人身段總是多少年難變,人在背後關注看她,目中便漸漸生出恍惚,又仿佛看見她當年十七歲模樣——

  “阿泰,我要這個這個那個那個……”

  “好,你要什麼,我就給你買什麼。”

  ……

  見母子二個繼續往前,那微瘸雙腿不由自主跟上前去,要把新影舊影捕捉。

  紅姨問二蛋:“小白眼狼和爹一起開心嚜?”

  “嗯。”二蛋腦袋點得恁用力。

  “和爹一起開心,還是和娘一起開心?二蛋更喜歡哪個?”

  “都開心,哪個都捨不得。娘留下來和爹一起可好?”

  紅姨點二蛋額頭:“好什麼好。娘欠他銀子,那瘸子心狠,利息全按十倍算,留下來要被他虐慘的。”

  “娘當年為什麼要騙他銀子嘛?”二蛋沮喪地盯著糖葫蘆,把外層的薄紙撕掉,黏嘴皮兒。

  “臭小子,你都聽誰說的這些。”紅姨笑容便有些僵澀,猜那個瘸子必然沒少在二蛋跟前說自己壞話。默了默,似自言自語般聲音緩下來:“本來不是存心卷他銀子,是要養孩子。在你之前還有一團小肉,但娘沒把她生下來,就把她弄丟了……娘沒臉回去見他,見了也解釋不清楚,解釋了他也還是恨,倒不如不見不想念。”

  二蛋默默聽著,回頭往身後看了一眼:“那娘為何不把小肉生在他身邊?生下來爹就不會生氣了。”

  “生,怎麼生呢……娘出身在那樣的地方,到底不清白。他是什麼?是皇子,將來要娶正王妃,府里還會一個兩個的往裡頭納。娘年老色衰的時候,他妻妾成群,一個個身份尊寵。娘這樣的脾氣,可受不了那些,倒不如趁還沒太深愛,早早先走了……傻小子,你還小,說了你也聽不懂。”眼眶有點濕,紅姨拭了拭眼角。

  傻啊,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身後之人見不得她流淚,默默嘆了口氣,步履漸緩下來。

  時光不早了,紅姨收起帕子,指著不遠處的戲台:“瞧,那邊在耍棍棒呢,你們男孩子最愛看這個,娘帶你去。”

  “哇,好厲害!”二蛋訝然張嘴,果然興奮得不得了。

  紅姨牽著兒子,這邊人群密集,牽著牽著,見他眼神專注台上,忽然便把他手一松,融進人群不見了。

  左拐右轉,怎生得心如刀割,魂也不貼身,靡靡怔怔,明明前方就是路,走這兒走那兒卻走不出去?

  忽而一道月白身影在二步外遮擋,帶著才買給二蛋的面具,語氣那般陰柔,沒有了少時的清澈:“狠心的婦人,除了這不告而別,你就沒有旁的招數麼?”

  是他啊。

  可惡了,一定在背後隨我一路。

  紅姨拭著帕子轉身就走:“你來做什麼?那是我撿來的兒子,我想扔就扔,不要你管。”

  卻走不開,他瘦寬肩膀不平,走路微瘸,卻恁個清逸,忽而聲音便飄至耳畔——

  “沒有別人,本王亦從來不曾想要三妻四妾。你年老色衰時候,我亦年華老去,你若不嫌,我又何棄?”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馬後炮。

  不想聞見他身上的味道,不想再回憶那昔日的溫柔,紅姨越走越快。

  隆泰驀地把她往胸前拉住:“當年短短婚姻,皆因心如死灰,她本意不在我,後來迅速舍我而去,未曾染指亦不帶半分留戀。既是一直一個人,過後因何不回來?偏叫我恨你、找你這麼多年?”

  紅姨推他,推不開。肩膀不由己地發顫著,這樣沒骨氣呢,明明滿肚子都是狠話,怎生得眼淚就是停不下來,把話都淹盡了。

  “孩子沒有了。”後來便泣不成聲,忽然把臉撲到隆泰的胸膛上,狠狠捶他。

  傻啊,都已經不再年輕,怎麼還像個孩子心性。

  隆泰的心便柔軟,修長臂膀輕攬住紅姨的肩:“孩子沒了,那便沒了,再罰你生一個便是……隨本王回府,今後哪裡也不許去!”忽然把她騰空一抱。

  “哦~~哦~~我有爹又有娘了!”二蛋從人群里冒出來,身後跟著一輛馬車。

  紅姨臉頰通紅,又羞又氣地剜了二蛋一眼:小白狼,學會挖坑算計了,這皇城根下果然不能常呆。

  ……

  那天晚上紅姨便沒有回來。

  秀荷從端王府歸家,看見偏廂里收拾清淨,圓桌上一顆半開的包袱,衣物全在,首飾錢物帶走。還以為紅姨不告而別,正訓著阿檀呢,後來榮親王府來了消息,方知她到底是回了舊人身旁。

  便又笑,叫甜寶捶了庚武一計。壞爹爹,越來越壞。

  三天後叫人回來拿東西,自己也不露面,叫二蛋帶著奴才來取。個斤斤計較的女人,一定是從前把秀荷笑話夠了,怕秀荷這回也把她笑回去,作著不見人呢。

  秀荷才懶得管她,身子兩個多月了,這回也不曉得是小子還是丫頭,整日個瞌睡得不行。連三隻小崽兒也都扔給庚武帶了,把他耗得寸步難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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