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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她無法解決而又不能不解決的矛盾終於隨著形勢的發展自然而然解決了。童貫是必須憎恨的,他是敗壞國家大計以及擾亂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禍首。戰爭一定要打,並且一定要打贏的。有了丈夫參加,這場戰爭就必然是一場勝利的戰爭,這也是毫無疑問的。他們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惡和共同的願望,他們就取得必要的一致性。這就夠了,他們的分歧已經結束,她自己內心的分裂也隨之而彌合,這是多麼可喜的事情!

  直到現在,她還沒有想到那迫近的離別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惱的帷幕把它遮蓋起來了,她沒有餘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時,也只認為丈夫從軍乃是當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沒往深的一層中去想了。現在,隨著最初的矛盾之解決,這種潛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決了堤的奔流,一霎時就傾注到她心頭來。與他在一起的冷談的日子,固然不能夠充分滿足她的愛情的需要,離開他卻是不堪設想的。她明白離開了他,現在與他廝伴著的每一個冷淡的頃刻都會成為她的珍重的回憶。

  當她攜起活計離開爹的時候,一心只在計算正在迅速減少下去的,她還可以與他相處在一起的時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許可,也是屈指可數,十分有限的。

  他們回到自己的家,早已從劉錡夫婦的餞別宴會中回來的婆母正在房裡為出征的兒子疊包袱、打鋪蓋、整理行裝。在家庭里,她是個不突出的、但在實際事務上卻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從她自己做媳婦的年代開始,就替他們幹這一行,如今已經積累了三十多年的經驗。她是馬家祖、孫三代軍人的總後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好像他們在戰場上一樣熟悉自己的業務。難得再會發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現成話來概括她的一切,她是個“本色人”。人的“本色”就應該像她那樣是淡灰色的,是一種冷色調,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個性。不管在怎樣忙亂的情況中,她總是穩守著自己的陣地,人們看見她這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就會產生一種平靜、均衡的感覺。嚲娘顯然不能使自己平靜下來,在後勤工作中,她還是一個初上沙場的新兵,當不了婆母的助手,這是她爹寵愛她,不讓她插手到他的戎務工作中去的後果。嚲娘一直在攪亂婆母有計劃的行動,要麼把東西放錯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經打好的包袱解開來,重新再打,要麼把包裹打得太大了,狼狼犺犺地不便於隨身攜帶。當她發生這樣、那樣的錯誤時,婆母就用平靜的微笑來撫慰媳婦。她記得自己剛做媳婦時,第一次為嚴厲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裝時也曾因為心慌,發生過現在媳婦正在發生的、作為一個軍人世家的女兒不該有的錯誤。

  嚲娘忽然想起了爹剛在她耳邊掠過的一句話,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望望婆母兩鬢飄著蕭然的灰白頭髮的臉龐,竭力要從她的嚴肅的、然而是溫和的臉上探索出這個已經在戰場上喪失過兩個兒子,現在又要把第三個兒子送上戰場的母親的心情。但她什麼都沒有發現。一種灰色的冷色調把她的一切遮蓋起來,她的心和她的臉一樣平靜。在她一生中已經有過幾十次打發征人出門的經驗,她早已習慣了只想眼前的實際,而不去想那悲傷的過去和不可知的未來。如果她能夠給媳婦一個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要媳婦也養成這個習慣。

  利用母親和妻子在打包袱的這個空隙時間,馬擴出去把牲口檢查一下,那就是劉錡送他的御賜“玉狻猊”。它上過戰場,有作戰經驗,劉錡以此送給兄弟乘騎,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但是連得那匹牲口也早經母親很好地照料過了。他再出去和伴當們親切地聊了一回,明天他們也要隨他一起出征,他們也經過母親的幫助,整好行裝,單等天一亮就出發。他們勸他早點回房去休息。

  外面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掛心了,他回到房裡,聽母親的叮囑,什麼東西放在哪個包袱里,省得臨時要用起來難找。

  他深深感謝她們為他所作的細密周到的準備工作。母親為他準備的都是實際需用的,而妻子的準備中還蒙上一層感情色彩。當他將這件把她的一顆受盡煎熬炮炙的心一起縫進去的絮袍,親自塞進包袱時,就好像捫叩到這顆心曾經經歷過的痛苦的歷程,它還剛剛縫好,他感覺它是火熱的。他雖然說話不多,雖然在許多場合中都不急於表白自己,但在這個溫柔的動作和表情中,嚲娘明明白白地獲得了他了解她、感謝她、喜愛她的真憑實據。他確實是這樣,一向是這樣,不可能不是像她所希望、所想像的這個樣子的。

  她們又最後一次地檢點了行李。

  “紅羊皮篋里裝的一副連環素鎧是你丈人贈送給你的。”母親說,“嚲兒巧手,照著你的個子、身量改制好了,又在臂肘、膝蓋處換上新皮,收拾得齊齊整整。兒呀,你自己的鎧甲留在那裡沒帶來,一旦上了戰場,就靠它護住你的身體了。你要隨時護住自己喲!”

  馬擴謝了母親和妻子,然後與她們籌計起家計來。

  “娘!孩兒這番出去後,家裡這副擔子又要擱在你老人家和媳婦身上,那也不輕啊!”

  “兒子,你放心去罷,嚲兒賢慧,我們會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婦年輕,又要照顧泰山,娘還得在東京住上一時再回保州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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