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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也沒法在病床中待下去,這是他日前鬥爭的一個焦點。

  他焦急,憤懣,稍不稱心就大罵山門,罵別人、也罵自己。邢倞是他的首當其衝的出氣筒,他罵這個瘟醫生從來沒給他服過一帖好藥,罵醫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還要強迫別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話。

  “就算婦道人家養孩子,坐產一個月也算滿了月,俺已睡了這許多天,難道還沒睡夠?”

  這句話是他的新鮮發明。以後他看見邢倞就要問。

  “邢醫官,俺還得再坐幾天,才算滿月?”

  “鈐轄算算日子,還未坐到雙滿月哩!”邢倞仍然耐著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兩個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幾天才來一次,遠遠不能夠滿足他的挖苦欲。他把鬥爭的矛頭,指向朝夕陪侍在側的女兒。這個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雄,現在把全副本領用來折磨女兒。他成天地想出各種理由對女兒大發脾氣。有時女兒對他實在太關心、太溫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沒有留下一點使他可以發脾氣的理由,他就因為這個對她大發脾氣。

  對親人生氣是病人的特權,他濫用了這個特權,把女兒放在十分難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個月中,嚲娘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著爹給予她的種種折磨以及她自己心裡的煎熬。

  這種折磨終於達到了這樣一個頂峰。有一天,嚲娘給爹餵藥,一陣她自己也想不到、控制不住的顫抖把藥碗潑翻了,潑得被褥上、枕頭上,衣服上都是藥汁,也潑上了他的鬍子,燙痛了他的手。嚲娘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絲邪惡的和快活的光芒,因為平時他無理尚且還要取鬧,現在卻真讓他抓住一個可以大發脾氣的把柄了。可是一顆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燙的眼淚制止了他的惡意的發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兇惡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點慚愧和羞恧,這是他一生中難得有過的表情。他一聲不響地拉起被單布胡亂地揩揩自己的鬍子和手,轉身就縮回到枕頭上睡去了。

  這是一個轉折點,經過了這次反省,他的脾氣好轉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夠心平氣和地跟邢倞提出一個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暫時還不能讓他離開病床,那麼他希望劉錡、馬擴能把從廟堂、前線以及街頭巷尾聽來有關戰爭的消息全部告訴他,不要有一點隱瞞。他說,與其對他封閉消息,讓他悶在鼓裡,獨自發愁發急,倒不如儘量告訴他,讓他聽個痛快,罵個淋漓盡致,把一肚皮的怒氣泄發無餘,這樣可能對病體倒有些好處。然後,他又孩子氣地向嚲娘做交易,只要她去促成這件協議,他保證以後不再對她生氣。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原來以前他提出種種裝腔作勢的要求都是虛假的,目的還是為了要了解戰爭。”他們想到這個老病人為了提出這樣一個提議也是煞費苦心的。

  有時,一個魯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醫生更加有益的冶療方法,因為他比醫生更了解自己。邢倞聽了他的提議後,權衡輕重,斟酌利害,認為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醫理,值得試試看。於是劉錡、馬擴開始把一些估計起來不會大傷他脾胃的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後是邢倞自己也帶來一些經過精選的、可以收到補血養神之效的幕後消息,諸如張迪最近多次向人公開表示蔡京的聖眷已衰,官家有意責令他回鄉致仕之類。初步的反應還不錯,後來他們透露的範圍擴大了。劉錡娘子是這方面的好手,她一個人提供的新聞比他們三個人加起來還多。雖然她的來源不一定可靠,內容也不一定配趙隆的胃口,但憑著她的生花妙舌,著意渲染一番,卻也解了他的悶氣,有時也會逗他破顏一笑,這確實有裨於他的病體。

  這樣大家也就慢慢地習慣在他病榻前暢談一切,使這裡成為他們經常碰頭的地方,並且也成為一個小小的“經撫房”。

  趙隆果然忠實於自己的諾言。他對邢倞表示了只有像他那樣質樸的人才能有的真誠的感謝。這種感謝本來封閉在自己心裡,並且在封口上澆上一股怨氣的蠟。一旦怨蠟溶化了,封口打開了,感謝就從他心裡噴薄而出,一瀉千里。

  他對女兒的脾氣也顯然好轉了,有時他默默無聲地看著女兒為他煎藥,為丈夫縫補衣服,眼睛裡充滿了愛撫的感情,似乎要用一個沉默的懺悔來表示對女兒的歉意。

  他總是歡迎,並且用心傾聽他們給他帶來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認真的,即使劉錡娘子講的明明是個無稽的笑話也好。

  一天,劉錡娘子講到王黼自居政府以來,家居生活窮奢極侈,每天從陰溝中流出的淘米泔腳中,要帶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問壁普濟院的一個老和尚,逐日從陰溝中撈起白米,曬乾了貯藏著,不到一年功夫就貯滿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貯滿四大缸。有人問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為什麼著?老和尚回答得好:“取諸於王,還諸於王。”那人笑起來說:“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費千萬,難道要吃你這被水浸漲了的陳米?”

  那和尚說:“貧僧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飯也不可得呢!”

  “這個老和尚有意思,”趙隆痛快地稱讚道,“王黼那廝不讓天下人吃碗太平飯,別人就叫他吃溲米飯。可是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為懷了,叫俺連泔腳水也不讓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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