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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官兒說話向來有底面之分,面子上一套,底子裡又是另一套。現在蔡京的祝酒辭雖然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表現出強烈的不滿。口頭上說的是:“拭目以觀大軍之凱歸,他年圖畫凌煙,功垂竹帛。”心裡想的是“拭目以觀童貫之狼狽潰歸,他日難逃官家斧鉞之誅。”

  具有同樣豐富經驗的童貫甚至於在他還沒開口前就已經料到他說話的底面兩個方面。童貫也用了同樣表里不一致的答辭答謝了主人的盛情,並且更加尖刻地嵌進一塊骨頭。

  “遼事膠葛,非一時可了,”他文縐縐地掉著書袋,“但願童某凱歸之日,公相康泰如今,千萬莫作回山高蹈,優遊仙鄉之想,致使天下蒼生徒有東山之嘆!”

  童貫雖然是個內監,卻生著鐵青麵皮,頷下頗有幾根疏朗朗的髭鬚。他說了這幾句,揪住髭鬚,奸詐地笑起來。他的笑也是與眾不同的,嘿嘿嘿幾下,忽然嘎然而止,沒有拖音,似乎在一層薄薄的糖衣裡面,包著什麼陰暗叵測的東西。這幾句話確是藏有機鋒。原來蔡京本貫福建路仙遊縣人士,“仙遊”既是個好字眼,也是個壞字眼,童貫勸他不要回山高蹈,優遊仙鄉卻分明是句反話,實質上是咒詛他可以早些升天遊仙,應玉樓之召,去修天上的史書了。進士出身、翰苑修撰、又當了多年宰相,飽經宦海滄桑的蔡京,對於這樣一句明顯的、惡毒的咒罵豈有聽不出來之理?他一時憤憤不平,氣惱異常,可是目前童貫正在鴻運高照之時,自己發了霉,斗既鬥不過他,氣也是白氣。小不忍則亂大謀,今天花了這麼多的精力、物力,大擺酒筵,又為著什麼來?他只好苦笑一聲,把這句火辣辣的咒罵連同童貫回敬他的一盅苦酒一併咽下肚皮。

  蔡京、童貫這場唇劍舌鋒的暗鬥,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馬擴悄悄地推著劉錡的臂肘,劉錡說:

  “童貫敬了主人一顆冷湯糰,難怪他咽進肚裡要作怪了。”

  “這位薛大總管洋洋自得,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是人盡可主、人盡可父的。冰山倒了,就靠上銅柱,怕沒人收留他?”

  的確,蔡京、童貫的暗鬥,賓客們的竊竊私議,對於薛昂都是毫無影響的,現在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他精心安排的舞蹈節目上,這無疑要成為今天所有節目中最精彩的一個。他睜大了眼睛,好容易等到蔡京、童貫兩個一齊放下酒盅,就忙不迭地揮手向隱在帷幕裡面的樂隊示意,樂隊立刻用一陣急管繁弦和節拍緊湊的鑼鼓催促第一個舞蹈隊出場。

  儘管樂聲十分急促,四個鼓手不停歇地敲著大鼓催促,舞蹈隊還是那麼見過大場面地好整以暇,遲遲不出。舞姬們都躲在後堂兩側耳房的帷幕里,用她們的倩笑聲,用舞蹈的準備動作,甩令人難以想像的燦爛色彩和濃郁的香氣隱約地泄露春光,這一層薄薄的帷幕正好遮住了她們的身體,透露了她們的意態,使她們還沒有出場,就在觀眾心目中平添了十倍魅惑力。

  直到羯鼓三通、四通,忘乎形骸的賓客們一齊用發狂的掌聲加入催促,樂隊最高指揮薛昂不斷用他的大鼻孔吸氣,高呼“出來,出來”的時候,她們這一隊十名舞姬,這才側著身軀,踏著碎步,翩然飛奔出來。她們輕盈得好像兩行剪開柔波、掠著水面低飛的燕子。她們以左右兩行單列縱隊出場,頃刻間就變換了幾次隊形,從縱隊到橫隊,然後繞成一個大圈子,然後又倏地分散為兩個相互穿插、相互交換、人數從來不固定的小圈子。同時她們又不斷地變換著舞姿,一會兒單袂飛運,一會兒雙袖齊揚,忽然聳身縱躍,忽然滿場疾馳。這一套熟練的基本功,在第一個瞬刻中,就把觀眾看得眼花繚亂。

  這一整套舞蹈,名為《國香舞》,是專門為了配合今天宴會的主題而編排的。原來約了當代舞蹈大師雷中慶擔任設計和排練,偏生他病了,竟然不肯到相府來當技術指導。於是薛昂商准公相太師的同意,請了公相的寵姬慕容夫人出來親自擔任導演兼主演的職務。

  慕容夫人靈心慧質,色藝雙絕,她根據宮廷小兒舞隊的老節目《佳人剪牡丹》舞,加以整理,改編和發展,使之面目一新,完全適應她的需要。在這第一輪舞蹈中,慕容夫人親自扮演“歐碧”這個角色,而讓其他九名舞伴一律成為她的“綠葉”。她穿上與歐碧同樣顏色的絕薄的輕綃舞衣,左鬢上簪一朵同樣顏色、同樣形態的絹制歐碧假花。這副打扮使她本人也好像是浸在一泓清流中的一片翡翠,如果不是在她薄薄的嘴唇點著一點丹膏的話,而這點丹膏又起了必要的襯托作用。

  “綠葉”與“牡丹”理應有所區別,綠葉們也穿了顏色、質地相同的舞衣,只是在領口和下擺邊緣上剪出曲曲折折的鋸齒形。事實證明,這樣的區別完全沒有必要,一切形式上的區別都是低級的區別,只有從本質上來區別才是高級的。在整出舞蹈中,在每個動作中,無論一投手、一挪步、一擺腰、一轉身,都顯示出慕容夫人遠遠超過舞伴們的水平。她是絕對、完全、不容絲毫懷疑的主角兒。她這個位置比她主人,目前的公相太師的地位要牢靠得多。這才真正把她和她的同伴區分開來。

  舞姬們按照劇情的發展,應著音樂的節拍,用各種美妙的身段和輕盈的姿態表現出這朵“歐碧”受到一個沒有出場的主人的培植、灌溉以及它本身抽芽、茁葉,含苞、初放到盛開的過程。這也是一個從無到有,從稚嫩到成長、從緩慢到快速的過程。慕容夫人從慢舞中逐漸加快了速度,最後在急遽的旋轉中,飄起她的輕綃舞裾,飄成正圓形,飄成一朵開得滿滿的歐碧,在全場中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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