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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沉吟猶豫,舉筆未定之際,機敏的王黼說了一句:

  “太師老成謀國,猶待深思熟慮,下官有僭,率先簽署了。”

  王黼說罷就不客氣地從黃珦手裡接過議狀來,搶先在空白的第一行、本來應該由蔡京簽名的地方寫了“臣王黼贊同聖意,伐遼復燕”一行字。接著童貫、蔡攸、王安中、李邦彥等一連串人都跟著簽上名。

  王黼的搶先簽署,使蔡京大吃一驚,同時也使他的處境更加為難了。現在他即使簽署,也只得署在他們之後的空白處,官家一望而知他是勉強追隨,不是衷心支持。而以余深、薛昂為首的一批熱心擁護蔡京的大員們看到他正在沉吟,沒有立刻簽署的表面現象,錯會了他的用意,就說出“臣等與蔡京之意相同”的蠢話,拒絕署名。

  應聲蟲之所以能夠成為應聲蟲,首先要運用聽覺器官,聽清楚了它們的主子正說什麼,然後才能運用發音器官發出響應它的聲響。兩者並重,決不可偏廢。現在余深等人強調了後者,忽略了前者,沒有弄清楚蔡京的真正用意,就輕率表態,它造成的後果是,在宰執大臣中間,對於伐遼問題,清楚地分成兩派,而蔡京也被肯定為反對派領袖的地位。當這些應聲蟲說了這句蠢話以後,蔡京甚至要糾正自己的錯誤的機會也被他們“應”掉了。他眼睜睜地看黃珦捲起墨汁剛乾的議狀,逕往大內去向官家交差,心裡明白已經上了大當,鑄成大錯。他悔恨不迭,神智昏眊,在離舟登陸之際,竟然一腳踏空,“噗咚”一聲,全身掉入水中。等到內侍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拖救上來時,他已變成一隻濕漉漉、水淋淋的“落湯太師雞”。

  看到這一切過程,心裡感到無限得意的王黼乘機調侃一句:

  “公相倖免汩羅之役。”

  善於屬對的王安中,不加思索就對上一句:

  “太師幾同洛浦之游。”

  當前的施政是以伐遼復燕為中心任務,蔡京既然是它的反對派,顯然不能夠留在政事堂中繼續“平章軍國大事”、“宰執天下”了。拒絕署名的後果迅速表現出來,他最害怕的“致仕”終於像斧鉞般無情地加到他的腰領以上,使他完全、整個地退出政事堂,留在京師奉朝請④。雖然官家對他的恩禮沒有減退,他獲得一個致仕宰相可能獲得的一切禮數,他仍舊保持著一大串虛銜,仍舊被人們稱為“公相”,在朝會大饗中,仍舊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儼然為百僚之長,但他已經是一個水晶宮中的人物,只許大家隔著水晶罩子看,再也不能在實際政務中起什麼作用了。

  他以驚人的毅力忍受了這個難堪的局面,“逆來順受”原來就是一切封建官僚的處世哲學,但他一刻也不忘記捲土重來。他沒有因為暫時的頓挫而失去信心。官家的恩典可恃而不可恃,不可恃而可恃。官家進退大臣,猶如他遞選妃嬪一樣,總是憐新厭舊。官家今天厭他之舊,憐王黼、蔡攸之新;說不定,過了一段時日,又要回過頭來,厭王黼、蔡攸之舊而憐他之新了。新舊是要看他坐在宰輔席上時間之久暫而定的。先朝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立了又廢、廢了又立,經過好幾次反覆嗎?他本人也有過三次下台、上台的反覆經歷。總之是有例可援,他不會失去東山再起的機會,除非自己不爭氣,等不到那一天。

  只是眼前的處境的確不大佳妙。人家攘奪了他的伐遼復燕的發明權,還心狠手辣地把他打成反對派,連官家對此也深信不疑。正月十五舉行告廟盛典之前,官家甚至說過“蔡京反對復燕,就叫他不必參加典禮了”的話,後來經他再三乞求,總算勉強恩准他忝陪末座。其實他又何曾反對過伐遼,只不過人家不允許他從看得見的利益中分潤一杯羹,他心裡不免有點小小的牢騷而已。

  “怨靈修之浩蕩,終不察夫余心。”

  經過了這番委曲以後,他真的像屈原一樣抱怨起官家來了。文章華國的蔡京,雖然自幼就熟讀經史騷賦,只有處於貶謫的地位中,才真正熱衷於《楚辭》,近來他不離口地朗誦《離騷》,從這裡很可以窺測他不平靜的心境。

  可是朗讀《離騷》,畢竟只是一種發泄不滿情緒的方式而已,無裨於實際。當一腔功名心烈火似地燃燒著他的胸膛的時候,他怎麼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只要看看他這本新刻《楚辭》卷首上附刻的屈靈均的繡像,一副愁眉苦臉、憔悴行吟的樣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氣會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來,那真叫他墮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了。當務之急,他應當拿出實際行動來使官家相信他主張伐遼復燕的初衷,始終不渝,而他沒有在議狀上署名,卻是別有一段苦衷,並非有意立異,這樣才能為自己的再起創造條件。

  背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燒熱灶,千萬不要燒冷灶。目前天字第一號的熱人是童貫,為統軍伐遼的童貫舉行一場餞別宴會,才是改變官家看法,糾正一般輿論的現實考慮。宴會的規模越大,越豪華,就越足以證明他支持伐遼之積極。為此,他作了廣泛的宣傳,大造輿論,並且讓薛昂到鎮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黃”,借到了固然足使宴會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傳入禁中,也好讓“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知他的衷情,這才是公相太師一箭雙鵰的神機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從鎮安坊碰了一大鼻子灰回來後,就大發牢騷,說什麼要叫人縱一把火,把閣子連同牡丹花一齊燒掉了,大家賞不成花。這個薛昂枉自追隨他三十年,何嘗能夠體會到他的這層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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