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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她是跟一個毫無矯飾的年輕人在說話。這個青年既不想取悅於她,也無意要她取悅於自己(根據她的經驗,通常被她接見的人,很少沒有這兩種、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於善良的意願順從師師的要求,老老實實地說著自己在異鄉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觀事物,也表達了主觀想法,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真實。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本來就該如此,好像一棵樹木,本來就應該按照自然的要求那樣生長發育。可是偏有人喜歡病態的美,喜歡矯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棵正常的樹修剪得或者強扭得像他們所認為“美”的那種變形。師師感覺到當代的人物也被社會的壓力扭曲得變形了,接觸到他們,她就會產生一種好像油膩吃得太多而引起的噁心的感覺。

  正因為如此,馬擴的真實、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脫卸那件為了適應那些訪問者而穿上的偽裝,逐步撤回一個歌妓對於來客的必要的警戒和防禦,最後成為一座完全不設防的城市。她用不著做作地愛嬌了,剛才他們進門時,她還是那樣做作著的。其實一顆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來就是愛嬌的,無所用其做作。她用不著以憂鬱的甲冑來預防他們的過分接近了,他們並無這樣的企圖;她用不著鉤玄稽沉地從他的心裡去鉤取什麼,他早已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他願意和可能說的一切。

  只有對付有同樣社會經驗而又別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級的處世技巧,否則便是一種凌欺的行為。她卸去偽裝,恢復了本來面目,自己也感到輕鬆愉快。

  “多麼奇怪!”在一旁觀察的劉錡不禁大為驚奇起來,想道,“難道眼前這個師師就是以驕貴矜重著名於京師的李師師?不!這簡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變得多麼快,變得多麼厲害,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四廂袖手旁觀,也不幫襯咱說句話兒!”她看了劉錡一眼,似乎已經猜到劉錡心裡的想法,“四廂看咱變了樣嗎?不!咱可真想學幾句女真話,明兒也被派出去跟他們打交道哩!”

  “謾都歌!”看見師師一心要想學女真話的那付傻勁兒,馬擴不禁說出一個不太好聽的字眼,然後應師師的要求解釋“謾都歌”是一心一意要想得到什麼的痴心漢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個想學女真話的謾都歌呢!”師師欣然同意地說。

  其實馬擴對女真話的知識也確是十分有限的,他說了幾個單字,一般的官兒稱為“孛極烈”,稱官之極尊者和國主的繼承人為“諳版孛極烈”,大官兒為“固論孛極烈”,宗室的男子是一個漢化的詞兒,稱為“郎君”。夫稱妻為“薩那罕”,妻稱夫為“好痕”,和睦愛好稱為“奴申”,好稱為“塞痕”,壞稱為“辣撒”。這最後的一個詞兒發音十分拗口,他說了兩遍也沒說准。

  “還有嗎?”師師把它一一記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發音在心裡重溫一遍。再問。

  “還有一個不好聽的字,”馬擴又想起一個,“女真人犯了法,輕則用柳條鞭打,重則用大棒敲殺,這個刑罰,他們稱為‘蒙霜特姑’。”

  “聽邢太醫說起,”師師笑嘻嘻地把已經記得的詞兒串成一串說,“令岳是個蹇諤正直的長者,新近把愛女遣嫁宣贊。宣贊新婚燕爾,一定能曲盡為夫之道。但願宣贊是個‘塞痕好痕’,與‘薩那罕’永保‘奴申’,體得惹怒了令岳,把你‘蒙……姑’的。”

  “師師不必擔心!”劉錡道,“宣贊的新夫人與內子親如姊妹。宣贊要有一點‘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師師含笑地糾正他。

  “是那個拗口的詞兒。”劉錡點點頭,“宣贊對新夫人要有一點撒辣,休說他的老丈人,就是內子也不會答應他,頂少也要叫他嘗嘗柳條鞭的滋味。”

  師師十分高興聽到這句話。然後她以一句東京式的詼諧結束了這場談話:

  “怪道兩位形影不離,原來你們哥兒倆的衣襟是連綴在一塊的。”

  (二)

  夜晚來了,就官家交下來的任務而言,他們已經很好地完成了,就他們自己而言,也過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現在他們交換著眼色,準備興辭而歸。伶俐的師師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出這項罪惡企圖。

  “二位難得光臨,”她馬上先發制人地把他們截留下來。“宣贊又是頭回在此作客,這一去了,不知要過幾時再得見面?哪能這樣容易說走就走。今天務必留下來喝杯水酒,不可辜負了咱這番心意。”

  馬擴不知道應不應該留下來,第二次向劉錡遞去詢問的眼色,劉錡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當然最明白東京的行情,讓李師師出面挽托官家邀請他們前來,這還不足為奇,由師師親自殷勤地留飯,這卻是他們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東京城裡哪有比這個更高雅的宴飲,連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會拒絕她的邀請呢!

  這一切又逃不過師師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們能夠用朋友的觀點而不是用東京人的通常的觀點來評價她的邀請,既然她是以一個真誠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以歌妓的身分來邀請他們。這個,馬擴自己應該作出判斷。她為馬擴的稚氣甚至有點感到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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