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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師問道:“官闕當然不能相比。可是他們也有窮得無立錐之地的勞苦者,連個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嗎?”

  “不錯,窮苦者住在樺樹皮和木柵建成的小屋裡,裡面塗些泥,就算是個家,有時一個人掘個地穴,也可以棲身,哪裡談得到居室之樂。”接著他談起女真人當然也有貴賤貧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現象來說,“貴族,酋長和富人們雖然不敢過於華飾,但穿的都是墨裘、細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頂貂鼠帽在浚儀橋大街的皮貨行要賣幾十兩銀子。”劉錡道,“如今時興這個,王黼、蔡攸他們,一過中秋節,天氣尚未轉寒,進進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面罩個生色銷金花樣幞頭,又故意在幞頭下面露出便帽的邊緣,以示闊綽,京師大大小小的官兒也仿戴起來,市肆里奇貨可居,出了這價錢,也未必買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續。只怕將來做官的都要時興戴起狗尾帽了,這才好看。”師師譏諷道。恣意地詆辱官兒們是她最感到痛快的樂事,這個脾氣劉錡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內也是難得的珍品。貧苦人家冒著被虎豹吞噬的危險,進山林去捕獲了它,卻被貴家們勒索去,抵充債務租稅。有的本人就是貴家的奴隸,被賤稱為‘阿里喜’②,捕得了貂鼠也要獻給主人,哪有他們自用的分兒?俺看窮人奴隸們夏天只系一條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嚴寒酷冷,冰雪連天。他們又不得躲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魚皮為衣,走在路外,貧富貴賤,一望可知。”

  “他們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與我們大略相同嗎?”

  “兩家風俗,雖不盡相同,他們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禮、納彩等儀式,成親時也用彩緞鼓樂,熱鬧一番。四太子兀朮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觀禮,幾十隻木柈里堆著小山般的山珍海錯、野味家畜,還有滿瓮的酒,一兩個月也吃喝不盡。貧家之女,有誰關心她們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謳歌,自述家世,稱讚自己容貌之美,手藝之工,表示求侶之意,家窮未婚的男子們看中了她,彼此同意,就可帶回家去,成親後再稟告父母,也要拼湊些酒肉野味宴請親友。”

  “她們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嗎?”師師帶著絕大的興趣聞,不由得和自己的早年生活聯繫起來。她暗暗想到:如果當初她也到市集去謳歌求侶,憑著她的淒涼身世和絕世容貌,准能找個如意郎君,那麼她的命運就和現在大不相同了。現在她處在這個受人作踐的屈辱地位上,心靈早受創傷,縱使身分夐絕,面子上好看,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盞早已熄滅了內心之火焰的雲母薏苡燈罷了。一盞不會放光的燈,不管質地怎樣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們的羨艷。

  馬擴卻沒有跟蹤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實作了回答,大大破壞了她的充滿浪漫氣息的想像。

  “貧女們能否找到合適的情侶,”他回答說,“固然要看情況而定。只是俺常看到她們出來謳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謳歌的調子又是那麼淒清動情,想來總是不如意時居多。”

  “天下的貧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們過?”師師感嘆道,同時又提出一個要求來,“宣贊既然幾次聽了她們的謳唱,想必已經聽懂,且唱一隻,讓我們也學著唱唱。”

  這個要求對於馬擴真是太過分了。他生平除了軍歌以外,什麼曲子都沒有唱過,又何況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剛才講的這些,都是根據舌人轉譯,才知道個大概,哪裡就聽得懂歌曲內容!更加談不上學著唱了。

  師師一見馬擴為難,就微笑著收回自己的要求,再問:

  “宣贊去了幾趟,總學會了他們的說話,可以和他們對答會話了?”

  “說來慚愧,雖然去了幾趟,接伴的官兒和舌人老是跟在腳後跟,哪有學話的機會?再說俺這個笨腦袋,學會了幾句也記不全。到如今,只記得幾個單字罷了。”

  “好,好!”師師孩子般地煥發起來,“歌唱暫且寄下。這女真話一定要宣贊說幾句,試試咱這個笨腦袋,在這一夕之間,能夠記得下多少。”

  隨著他們間的親密的談話,一個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李師師逐漸退隱幕後,代之出現的是一個天真嬌憨、坦率誠實的李師師。原來來自社會底層的李師師天性確是真實和坦率的,她並不喜歡作偽。貧家女兒一無所有,無所用其掩飾和遮蓋。可是她不幸當上了歌妓,更不幸成為了名歌妓,職業需要她披上一件偽裝。她不得不按照職業的要求,違反自己的本性來處世。在這方面,她鍛鍊出一整套高級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層社會中應付裕如。特別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幾乎是步步為營的,每句話,每一行動,都含有很深的機心。如果說,她有時也對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種坦率也是經過加工的,不過出於策略上的考慮,用來掩蓋她的機心而已。

  當然她使用機心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要去損害人家,而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她時時刻刻都處在被襲擊的危險中,人家不惜紓尊降貴地跑來遷就她,目的就是希望從她身上有所得。她不願出賣自己,就必須用幾層厚的鎧甲把自己防護起來,她機心越深,防護越嚴密,就越加得到主動權,可並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個人在世間上昂首闊步,獨往獨來,他自己到處都是主動的,把別人全部打到被動的地位上去,並以此為樂。天性寬厚的師師,在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並不想用自己的主動去占別人的便宜,有時當她使用了技巧對別人占到優勢時,她常會自覺到自己是個不好的人,是個弄虛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決不希望與之做朋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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