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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商之富、官家之貴、一家子之親,是他事前認為可以決戰制勝的三門重炮,沒想到在冰冷的師師面前,這些熱火器全然失效。他顯然低估了對方的抵抗力。失敗使他的頭腦變得清醒些,他改變戰略,從速決戰改變到拉鋸戰,希望以曠日持久的“韌功”來爭取她。可是改變的結果也沒有使他的處境好轉。這件事似乎一上來就形成僵局,以後也不可能變得順溜起來。現在的情況是這樣:他越想得到她,就越發不能得到她;他越發不能得到她,就越想得到她。這個惡性循環使他完全失去主動權,並且越來越發展成為他私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有一天,鄭皇后酸溜溜地問了一句:

  “何物隴西氏,使官家如此迷戀於她,為她煩心不釋?妾等深為不解。”

  這句措辭欠慎重的話,惹得官家十分火惱,他頓時發作道:

  “你怎能與她相比,你們又怎能與她相比?”他顯然輕蔑地把鄭皇后以下的宮人們一概都貶下去了,“假使你們宮中一百人,一概都卸去艷妝,穿了家常便服,跟她站在一起相比。她自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姿態,幽致逸韻,迥出塵表,決不與你們同調。”

  官家的話說得重了,不僅當場使鄭皇后下不了台,並且也引起了宮廷的公憤。但他絕不讓步。她們很快就明白,官家平常雖然氣性好,對她們不輕易發脾氣,唯獨這個釘子碰不得,誰碰上了,准得倒霉。

  有個不識相的諫臣名叫曹輔的,上了一道奏章(很可能是出於鄭皇后的授意,因為曹輔是樞密使鄭居中的門下士,而這個鄭居中又與皇后聯了宗,被皇后認為本家。曹輔為了討好皇后與樞密使,卻得罪了皇帝,真可謂貪小利而忘大害),竟敢暗示到這件事,還威脅說:“長安人言籍籍”,意思是現在已鬧得滿城風雨,對你官家的名譽大有妨礙了。官家讀了這道奏章,龍顏大怒,立刻把他貶謫到遠惡小州去當個吏司。還間接警告鄭居中,叫他少管閒事。

  這個小小的言官,濁氣一涌,就得到應有的懲罰。官家希望以此來討好師師,可是他仍然不能從她的心裡攫取得他渴望已久的東西。他以帝王之力,也無法強迫她獻出自己的心。十多年來,他只取得有限的進展。她似乎要把他們的關係凍結在一定的距離中。他只被允許在這個幅度中自由活動。她答應他在相當的間隔日期以後,前來探訪她一次,他可以跟她談談詩詞書畫。她可以為他鼓琴鳴曲,在她心境良好的時候,甚至還願意綽起檀板歌唱一闕他為了取悅於她而填制的小詞。這樣的歌唱是比較接近他的欣賞水平的,因此她也能夠接受他的鼓掌稱讚。而當她的心境比較深沉,歌唱著另外一種曲調的時候,他也變得聰明起來,不再愚蠢地鼓掌,而是以一種深沉的凝思表示他完全理解她的感情。為了刻劃這種對於音樂感情理解的深度,他甚至還畫了一幅流傳千古的《聽琴圖》,畫出了鼓琴者與聽琴者思想感情上的諧和和默契。可是她十分明白他的理解畢竟是十分有限的,她只是假裝出在接受他的假裝出來的欣賞罷了。任何偽裝都不能突破心靈上的距離。

  這已經達到她能夠給予他的最高限度。如果他要魯莽地去觸動她不許碰的一根琴弦,暗示到他們之間的來來,她就會用種種辦法阻止他進一步談下去。他要保持既得權利,只好就此收兵,別無他法,否則,生怕連這點權利也要被取消了。

  這是一場多麼艱苦耐磨的持久戰!

  (四)

  官家不是信口開河地亂許願心,而是認真地、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他的要求,就是要把她——一個淪落風塵的歌妓,正式接進宮裡冊封為皇貴妃,這不僅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聽到,在史冊中也是絕無僅有的。經過時間的考驗,證明他的這個願望是有相當誠意的。對此,師師不能不加以認真的考慮,並且必須隨時準備給他一個正式的答覆。

  當官家第一次輕率地提出這個要求時,她當場就給了毫不猶豫的拒絕。如今時隔十年,他已經聰明地改變了方式,用了各式各樣的暗示,堅持同一要求。她已經完全了解了他的頑固性、韌性,經過了反覆、慎重的考慮,她可以給他的答覆也仍然是一個“否”字。

  官家設想師師之所以如此固執,其原因大約是她的性格中有一個“冷”字的緣故。所有被他碰到的女人都是熱的,如果她們熱得還不夠,只要他稍為加溫,就可以使她們熱到他需要的溫度,熱到超過他需要的溫度,以至於熱到他受不了的溫度,逼得他只好採取降溫措施。偏偏這個李師師是一塊燃燒不起來的頑石,又偏偏是這塊不肯點頭的頑石如此吸引著他,使他無以自拔。

  不錯,如果單從表面觀察,師師的性格中確有非常“冷”的一面。官家把她的全部人格概括為一個“冷”字,甚至把她神格化了,這顯然是片面的和膚淺的看法,但是多少也有些道理。

  作為一個艷極一時的歌女,她的生活、興趣、愛好幾乎可以說是相當樸素的。她不喜歡用金玉珠寶把自己打扮出來,如同官家第一次看見她時一樣。她平素也經常是不施脂粉,不戴首飾,家常穿一色玄色衫子,偶而出門,也不過換一件半新的月白衫子。她不但不喜歡炫耀,而且還以那些搔首弄姿、喜歡穿著奇裝異服招搖過市的庸俗貴婦人為恥。可是從她穿開頭以後,月白衫子忽然成為東京婦女界最“韻致”的時裝。東京的貴婦人,自己缺乏這方面的想像力和吸引力,只好跟在歌妓後面翻花樣。可是沒有一個美婦人有她那樣的自信,敢於完全淡妝走出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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