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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做不到。

  她寧肯做一個高潔孤傲、凜然鶴立於宮牆之外的李師師,而不願做一個受到官家寵幸、人人艷羨的李明妃。這個弱女子具有無比的勇氣,冷靜而頑固地擋住他的一切攻勢,使他真正嘗到了一個失敗者的滋味。

  可是,在這個問題上,他也是不屈不撓的,一次失敗了,再來一次新的攻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躲過了宮女的窺伺,他把親信內監張迪喚來,要張迪把這幅剛脫手的畫連同他早已準備好的一頂冊封貴妃用的“九花九翬四鳳冠子”裝在鏤金匣子裡一併賜與師師。要張迪當面告訴她:今天官家摒棄一切俗務,專心致志地為她畫成這幅畫,希望在她的“妝檯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張掛起來。他要張迪記清楚她的每句回話和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回宮來詳盡復奏,不得有誤。

  平日,官家的一句話可以決定一個人或許多人的命運。現在,他本人的命運要由師師的一句話來判決了。這一天餘下來的時間,他當真摒棄了俗務,只推說身體不暢,躲在葆和殿裡看書——那半天肯定要使鄭皇后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師師讓他等候得很長久,直到晚晌,張迪才垂頭喪氣地回來復奏。他說的是:

  “奴婢去時,貴人正在鼓琴,飭奴婢在廊下等候。後來彈琵琶的劉繼安去了,談得很久。直到晚飯後。劉繼安走了,貴人才叫小藂傳見奴婢。”

  “這個姓劉的派頭兒倒不小,”張迪在自己心裡想道,“可他是官家身邊紅人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遠地聽他下來,就側轉身子,叉著雙手向他施禮。叵耐他竟不肯賞點臉,大剌剌地腆著肚子走過去了。連正眼兒也不瞧一瞧。哼……哎呀!咱家想到哪裡去了?”他急忙來個急剎車,繼續回奏道:

  “貴人賜見後,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貴人看了畫,擱在琴桌上——就是那張擺在東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來道謝,卻把冠子退下來了,說:‘這個不如官家收回,轉賜給別人也罷!’奴婢再三叩頭,苦苦哀求貴人賞收,說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萬剮。貴人一言不發,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發回來。”

  張迪不禁又在心裡想道:“這個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為低三下四的人,呼來喝去。還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門外,全然不留點面子。這個黃毛丫頭可知咱張內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啦!王太宰萬事要讓咱三分,高殿帥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後面轉,咱還愛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麼……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裡去了,活該捫嘴。”

  於是他大聲地把最後的一句話說出來,清脆地在自己面頰上批了一掌,立刻又爬在地上,磕兩個響頭道:

  “奴婢沒有辦好官家交下來的差使,特來領受千刀萬剮!”

  官家揮揮手,斥退了張迪,囑咐他休得在宮裡胡言亂道。

  雖然他明白在宮廷的環境裡,能夠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懷疑過不了半個時辰,這條狗子已經躥到皇后寢宮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讓鄭家的知道了又怕什麼。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

  他斥退了張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賜冠和贈畫是在他的頭腦中醞釀了好多天的一個猛烈攻勢的開端。師師退回冠子,連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堅守壁壘。絲毫不願退卻。可是她又收下畫。這幅畫的示意如此明顯,她豈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畫,等於默認了畫中的涵意,說明事情還有希望。他決定明天親自去走一遭,來個奇襲,索性把話明講了,看她又待怎樣!

  當夜他輾轉不能成眠,他想出種種方法:軟求、哄騙、輕微的要挾,坦率的愬告……一切他能夠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準備明天使用。可是經驗告訴他,不管他下定多大的決心,不管他準備了多少套辦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勢都會被她一瞥輕蔑的目光所擋住。優勢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難,或許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這一夜,他覺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個不幸和苦惱的人。

  (二)

  官家第一次駕幸鎮安坊李師師的行館,已經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觀③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節的後兩天。官家所以清楚地記得那個日子,並非因為它特別值得留念,而因為那一天安排得異常彆扭的戲劇化的場面,曾經使他丟臉,留給他的只是一個十分恥辱的回憶。

  事情還不止恥辱而已。官家認為直到十三年以後的今天,他對她說過多少溫柔體貼的話,起過多少海枯石爛、此心不渝的誓盟,仍然不能使她回心轉意、心甘情願地進入宮廷,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於她對他的第一個印象太不好。雖然師師本人沒有如此明白地對他表示過,在他和師師的關係中,許多事情都要依靠他的感覺、體會、猜度來領會她的意思。除了在節骨眼兒上,她是不輕易表示心頭的想法的。

  他記得,那天為了駕臨隴西氏④,確是做了許多準備工作。事前他讓張迪和另外兩名內監化裝為親隨模樣,用禮盒裝了兩匹內府的紫絨、兩端霞光氈,四顆龍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四百兩白金送去給師師的養母李姥,說是中州大賈趙乙歆慕師師的名聲,要求“過廬一飲”。這筆稀有的重禮果然把李姥打動了,答應接待他。到了約定之日的傍晚,他在一批內監和禁衛軍暗中保護下,跨著那匹“小烏”來到李家作客。李姥開始在堂戶卑隘的外廳廷迎接他,坐了片刻後,就把他請進一間布置得較為精緻的小軒里。獻上清茗和時鮮果品。李姥陪他談了一回市井雜聞,又趁機打聽他的家世。對於前者,他雖然假充內行,畢竟所知有限,有時不免要露出馬腳。對於後者,他更是諱莫如深,只好含糊其詞地應答了幾句。好在李姥的著眼點只在他的經濟來源,並不需要認真核實,兩下里也馬馬虎虎地對付過去了。不久李姥告罪出去,留下他獨自在軒子裡欣賞壁間掛著的屏條對聯。這方面才是他的專長,擁有充分發言權。他發現在這裡張掛的古人和當代名士的字畫中盡有精品。其中他最欣賞的是晏叔原寫的一幅屏條,詞字俱佳,詞中還嵌有師師的名字。小晏十多年前已經去世,詞中的師師不可能就是當前名噪一時的這個李師師。但她能夠把這幅詞弄到手,點綴在自己的客廳里,也算是難能而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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