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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荒唐的故事回傳到邊防軍中,其反應是多種多樣的。

  統帥部照例保持緘默,既沒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認,也沒有在公開的或半公開的談話中給予證實。給人的印象是“似有若無”。和朝廷宰執們打交道已經積累了將近百年經驗的邊防軍統帥部對待“東京來的耗子們”好像對待東京來的餓虎飢狼一樣,一向採取略為滿足,敬而遠之的態度。

  非軍人出身的閒雜人員非常羨慕“東京來的耗子們”,因為他們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一套謠言能夠造得如此有聲有色、娓娓動聽,使袞袞諸公深信不疑,這不但需要造謠言的藝術,更需要開闢一個傳播謠言的市場,這兩者都要有點本領才做得到。雖然他們對於謠言的本身一個字也不會相信,因為他們也好像廣大官兵一樣十分熟知這批耗子們在部隊中幹些什麼。

  只有少數像馬擴這樣真正的軍人才會對那些荒誕故事和它們的創作者感到極大的憤怒。“東京來的耗子們”把戰場當作獵取功名的圍場,他們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為英勇的獵手才能獵獲得他們的目的物,這倒不足為奇。但他們為了要達到這個卑鄙的目的,不惜玷污西軍的榮譽,把全體官兵都描繪成為他們英雄業績的醜陋的陪襯。讓這樣一批對戰爭一無所知的人壟斷了對戰爭的發言權,這使真正的軍人們感到莫大的恥辱。

  再則,這些耗子們由於對戰爭的無知,特別是對於戰爭的極度害怕,因而捏造出這些驚險的場面,表示他們的勇敢和對戰爭的貢獻,這又使得真正的軍人們發笑。其實,戰爭既然是一種軍人必須習慣和適應的日常生活,那就沒有驚險緊張之可言。

  馬擴本人七年的從軍史就有力地證明這一點。他沒有經歷過像他們那麼誇張、歪曲地描述的那種心理歷程。當然,在他初上戰場時也難免有些緊張,但隨著反覆的實踐,他很容易就把它克服了。以後他越來越變得沉著,越來越不把戰爭當作一件越出他的生活軌道以外的非常事件。其實,他們在前線的日子裡,也不是每天交鋒,時刻搏戰的。有時,倒覺得太清閒了,就冒著被敵方發覺的危險,潛入到屬於敵方警戒區域的深山草原上去狩獵一番。你打到一頭狍子,我射倒一匹黃羊,大家興高采烈地把獵獲物扛回來,晚上一頓豐富的酒菜就有了著落。他們在痛飲快啖以後,就在一堆篝火上添幾段枯木,海闊天空地談論朝政、戰局以及從祖父時代就留傳下來的關於鄉土地方的回憶。但是,最讓他們感到興趣的還是談到某一個從東京來的參議官在軍隊裡鬧的笑話。儘管這件笑話已經過了許多年,他們每次談到它的時候,還會哄發出那麼高興的笑聲。從現役軍人的觀點看來,沒有什麼比嘲笑一個在軍隊裡擅權弄威的文官更加有趣的了。擅權弄威是朝廷賦予文官們的特權,嘲笑文官們都是軍人賦予自己的特權。軍隊的本身是一種排外性很強的機構,他們對於外來人員基本上是不合作和抗拒的。

  他們對文官的嘲笑有時的確是過火和不公平的。譬如在熙河軍區當過參議官的劉鞈把兩個兒子劉子羽、劉子翬都帶到部隊裡來閱歷閱歷。事後證明他們表現得不錯,不僅能夠適應部隊生活,有時還能作出一些貢獻。馬擴和他們之間也建立起友誼。但在馬擴的傳統心理中,對他們仍然不能夠完全排除對文員的輕蔑感,這種成見在許多軍人身上幾乎是根深蒂固的。

  當然,他們要打仗,戰爭最激烈時,甚至一晝夜要作戰三、四次,五、六次,有時要連續幾天,十幾天不休息地行軍作戰。這在他們是早已適應了的。他們聽到悽厲的號角聲和急促的戰鼓聲催促他們進入戰場的時候,好像聽到鐘鳴進入飯堂拿起筷子來吃飯一樣地稀鬆平常。

  在那種真正和敵人交手的白刃戰中,敵人冷森森的刀鋒,不斷地在他們耳根發出清脆的響聲,帶著血污的閃光在他們眼睛前閃耀。一支從哪裡飛來的冷箭仿佛長著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開長空,愉快地呼嘯著、飛奔著,然後一下子就鑽進他們的鎧甲的罅縫裡。他們是多麼冷靜地對待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間的死亡啊!他們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輕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箬上敵將的姓名,隨手就把它擲在地上,好像擲去一根爛稻草一樣,他們的心也沒多跳一下。

  有時戰局不利,陷入敵方的重圍,他們依靠勇氣、膽量和戰鬥經驗,尋找敵方比較薄弱的環節突圍而出。自然,突圍並不是常常成功的,如果失敗了,他們就得接受死亡。死亡是戰爭的自然結果之一,只要他們奮戰過了,索取得代價,死亡也就無遺憾之可言。他們決不會在決戰前夕,寫下什麼遺書,跟父母妻兒訣別。這種寫在文字上顯得悲壯的訣別書是別人幹的,真正的軍人們不幹這個,也根本沒有想到這個。

  這就是包括馬擴在內的一批真正的軍人的戰爭生活和戰爭心理的寫照。他們和東京的耗子們有多大的距離!

  只有對戰爭有同樣的理解、同樣的適應程度,戰場上的利害關係又是如此密切地吻合一致的人,才會產生兄弟般的戰友的感情。他們愛憎分明,憎厭那些經不起戰場考驗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但如果是戰友,屬於自己人的範圍以內,那就不用多說一句話,彼此都可以為對方貢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的生命權不是屬於私有而是屬於集體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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