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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倒不可一概而論,俺們來時,就和高彥先打過照面也在樓下散座里,他可也是個正經人。”

  “這個高登喲!”劉錡娘子咬咬嘴唇道,“還有來過咱家的徐揆、丁特起,可只知道嚼舌頭、騙酒飯吃,都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傢伙。在樓底下就數他咬得凶!”

  “也有幾回,他們的舌頭倒是嚼對了。”

  “嚼對了又頂什麼用?他們有本事把間壁那條毒蛇咬死了,才算是個人物。”

  趙隆對太學生的事情沒有興趣,他早給劉錡娘子斟上一杯“樊樓春”,勸道:

  “喝墨汁的人,哪有本領驅虎斷蛇!賢侄媳休去管他們,且幹了俺這杯再說!”

  “正是侄媳兒還沒給伯伯敬酒,倒先干伯伯的酒。”劉錡娘子一挺脖子就把酒杯乾了,給趙隆斟上酒,告罪道,“侄媳們來得晚,累伯伯餓得慌。”

  “哪裡餓壞了俺?”趙隆指著兩隻銀托盤說,“這兩盤叫什麼軟羊荷包的,倒好吃,俺只嫌它做得太精巧了。和著俺滿腹牢騷吞下去,早就填飽了肚子。”

  “伯伯今天正要在此地開懷暢飲,休去思那些愁人的事。”

  劉錡娘子這一勸,倒反勾起趙隆的滿腔怒火。“跳蚤噬人,把它趕走就是了,毒蛇可真要咬死人的。”趙隆一下拍著桌子,半盞酒就潑到桌面上。“俺可不是吸墨汁的人,拚著這條老命,也要跟這些長蟲、大蟲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誰死誰活?”

  劉錡夫婦急忙把話岔開去。

  今天的盛宴是專為趙隆設的,劉錡早就為他訂下了許多名餚善釀,這時又經他娘子精心修正和補充,使這張菜單達到盡善、盡美的程度。他們要了本樓名酒“樊樓春”和“玉旨”兩種酒對鑲著喝,他們又要來了聲名卓著的美餚:玉版鮓肥、金絲肚、三脆羹燉蝦蕈等,又要了一個名為“樊樓神仙會”的大雜燴,這是一鍋足足可以對付十個人的胃口的高級大萊,作為一個家庭式的小聚,可算是十分豐富的了。

  果然不出他們所料,趙隆哪裡耐得下心來細斟淺酌,他一口氣把三十個軟羊荷包都擘開來吃了,還嫌手裡的金鐘太小,喝不過癮,一疊連聲地呼喚:“焌糟的,換個大杯來喝!”

  “焌糟”是對酒店女侍應人員的普遍稱呼。可是趙隆不明白東京社會的複雜性,在侍應人員中間還要分出好幾個檔次。這裡的女侍們經過精挑細揀,精心培養,都是才貌出眾,應付合度,不愧為天下第一樓的侍應人員,她們理應得到更加文雅,更加高級的稱呼。單憑趙隆“焌糟”的一聲稱呼,她們就掂出了他的斤兩。

  “東京城裡響噹噹的劉四廂,”她們不禁在心裡詫異道,“從哪裡請來這一位江湖豪客?還讓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無一點體統,看來只配到草橋門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乾,哪像個到天子腳下來作客的氣派?”

  她們觀察得很有道理,這時趙隆確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勸,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濺得鬍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漸感到天旋地轉,不知道是自己的頭腦在旋轉,還是天地真箇在旋轉了,好像有一匹牽著磨子的牛,老是繞在他周圍轉,轉呀轉呀,轉個不停,連他自己也變成牽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牽著磨子轉,天地真在旋轉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從窗口望出去,只見窗外平空湧現出一座萬頭攢動、百音嘹亮、五色繽紛的花花世界。透過朱雀門,看見從御街到州橋、再通到大小貨行、馬行街,灑樓街,直到他視野模糊之處,一片都是人、馬、車輛、儀仗、兵甲、旗幟、鑼鼓、簫笛、綢帛、絹花組成的海洋,加上雖然還沒有點亮卻已放出萬道光輝的彩燈,染上浴日的金光,翻騰出千重萬疊波濤。這是一個用壯麗的聲容和奪目的光彩奇妙地組合而成的浮華世界。它迷糊了人們的視覺,蠱惑了人們的聽覺,潛移默化了人們的意志,把他們帶進一個用幻想和錯覺構成的海市蜃樓中去。

  不配到樊樓來做貴賓的趙隆,偏要掇張椅子,坐到窗口來觀光觀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裝得比實際更醉一些,故意大驚小怪地問道:

  “信叔你看,這些人擠在一處幹什麼?”

  “大禮告成,朝儀已散,眼見得鑾駕就要行經這裡。”劉錡指著樓下的警戒森嚴的街道回答道,“那是鹵簿大隊的前驅,六匹大白象已經走近來了。”

  “大象有什麼好看的?”趙隆呵呵大笑起來,“俺只要看人。停會兒宰執大臣們可要從這樓下走過?”

  “鑾駕也要從這裡走過,宰執大臣豈有不扈駕從行之理?”

  趙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來,笑聲中夾雜著嗆喉嚨的咳嗽聲和一口痰在氣管中上下的鋸動聲。

  “童太尉有緣,早在西邊識荊過了,”在笑聲的間歇中,他發音含糊不清地說,“王太宰、蔡學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來到天子腳下,倒要好好地結識他們一番。一杯酒潑下去,卻不是與他們結了水緣。”

  可以聽出來,他的那種狂笑,正是借著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來的積悶,包括對於這座浮華世界以及它的創作者的強烈譴責的痛快、豪放而自有惡意的發泄。這是一種摧折心肺、撕裂肝腸的惡笑。一個人這樣惡笑一次,就會減損十年壽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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