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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場子中間忽然湧出十多個執事人抬著大筐籮,一一向觀眾們收戲錢。當時的劇團還沒有進化到按座次發售門票的制度:當時的觀眾也沒有聰明到看完白戲拍拍屁股就溜之大吉的文明程度。他們彼此間成立了“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要看戲就得化錢”的默契。觀眾們根據自己的經濟能力、慷慨程度以及特別喜歡在大庭廣眾之間表示闊綽的虛榮心慷慨解囊,隨緣樂助。有的摸出一文錢,有的摸出十多文錢,有的掏出大把錢,鏗然有聲地丟進籮筐里,執事人員一律唱諾道謝。

  劉錡娘子是老主顧,是劇團收費的主要對象。紅演員一捻紅托著一張盤子親自跑到她面前來。劉錡娘子既不吝惜,也不特別炫耀,她按照老主顧的身份,而不是按照她丈夫的身份、地位,從絹包里掏出一兩的小銀錠,輕輕塞進一捻紅的手裡。一捻紅會意地笑笑,行個屈膝禮走開。

  東京的市民們就是這樣在街坊、廟會、攤鋪、劇場中打發日子。他們一年到頭,都有許多閒工夫,而到了節日,就更像一鍋滾水似地沸騰起來。

  當然他們中間的絕大部分還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到相藍攤鋪上挑購舊書舊畫的,固然有宰相的兒子趙明誠夫婦等風雅之士,但主要還是老百姓。那些驚心動魄的雜劇節目,基本上是投居民們之所好,是為了適應他們的胃口、愛惡而設計、編導和演出的。居民們帶著歡樂、興奮以及唯恐它們將在霎那間演畢散場的害怕心理,欣賞這些節目。他們也帶著同樣的心情賞燈,逛廟會。東京的社會為他們提供了這種浮糜的、輕佻的生活方式。社會是一切生活方式的創造者,在任何情況之下,它都能創造出各種生活方式來讓各種人適應。

  東京一般居民的悲劇在於他們雖然在道義上譴責、在理智上反對、在感情上深惡痛絕當時的達官貴人,而在事實上卻跟蹤著達官貴人的腳步,不自覺地,一天天地墮入無以自拔的泥坑中去。一直要到東京的末日,他們才真正了解到那個罪惡的階層為他們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可惜為時已晚,他們不得不成為它的犧牲品、殉葬品,跟它一起落進地獄。

  東京居民們的悲劇是處在那種歷史條件下中層城市居民無法避免的悲劇,可是在串演那出悲劇時,卻出之以喜劇的形式,上場的角色們都自認為正在演出一齣喜劇,這才是更大的悲劇!

  (三)

  高踞在東京社會顛峰上的是那些用老百姓的脂膏餵養肥大以至得了嚴重肥胖病的皇親國戚、豪門權貴、大貴族、大官僚們。由於他們所處的地位不同,難得去逛廟會、看雜劇。他們另有尋歡作樂的場所和方式。當朝太師蔡京有一天得意地說:“老夫忝一官之榮,詩酒風流,自有三十三洞天勝境在,豈可溷雜塵俗,現跡人世?”真可謂是一語泄露了天機。

  宣和年代特別標榜“與民同樂”,在燈節中,在正對大內的宣德門外搭起的大牌樓上,就掛著“宣和與民同樂”的六字金牌。在那狂歡的幾天中,也的確有了那樣的氣氛,老百姓甚至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宣德樓上透過重重珠簾采幕而泄漏出來的宮嬪們嬉嬉哈哈的嘻笑聲和咭咭呱呱的談話聲。但是雙方心裡明白,把老百姓暫時升格為“欽定”的觀眾,允許與官兒、甚至與皇家同樂,只限於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場合。那是朝廷需要欽定的百姓們來證明它統治的成績的確像字面上表現的那麼好,妝扮出一個歌舞昇平的花花世界。

  可是招牌還是招牌,並不代表實質,即使它填著金字,也填不平官兒們和老百姓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蔡京說的才是真話。

  官兒們願去並且常去的地方,所謂三十三洞天都是一般老百姓進不去的地方。仙凡有別,社會的階梯給他們設置了重重障礙,同時,他們也拿不出那塊到哪兒去都可以通行無阻的腰牌——銀錠。在通行證還沒有被發明以前,代替它行使職權的就是這塊腰牌。譬如說,要欣賞燈節,老百姓只好在宣德門外的御街和州橋大街那一帶擠來擠去。那樣的擠法,據說是有失體統的。根據不完全的統計,從初九到十八的十個夜晚,人們被踏掉的鞋子每夜就有五、六千隻之多,這在老百姓猶可,如果一個官兒被擠掉了靴子,再加上丟了幞頭,鬆了頭巾,科頭跣足地在大街上打旋,這還像什麼官兒?他們享有賞燈的特權,可以按照品級在指定的地段上搭個臨時帳幕前來賞燈。有的官兒還嫌看不暢快,寧可把這個特權轉讓給同僚,自己就在馬行街大貨行轉角的豐樂樓上訂個臨街面的閣子,坐下來篤篤定定地賞燈,連帶喝酒、聽曲子,他們還怕拿不出腰牌?

  豐樂樓原名“樊樓”,是馳名全國的高級酒家,是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樓”。它本來有五座格式相同、彼此獨立,只有在底層中才能走通的兩層樓房。去年秋冬大大翻建了一次,不僅油漆重施,丹雘一新,並且都翻造了三層樓。各層之間又都增修了飛橋露梯,既可互相走通,又可憑欄俯眺。除了底層全部作為散座之用以外,每座二、三兩層各有幾十個大小閣子,全部開放。珠簾繡額,翠飛紅舞,布置得十分富麗堂皇。

  每屆燈節,有頭面的官兒們,早就預訂好閣子,到期攜帶內眷、歌妓,或者約幾位同僚好友,一起到這裡來淺斟細酌。這才不愧是歡賞燈市的龍門。他們居高臨下,一眼望去,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搭制在宣德門外以及重要街道上的幾十座鰲山燈樓。鰲山燈樓上都扎有碩大無比的龍鳳,在它們的口、眼、耳、鼻、鱗甲、羽翼之間都嵌著大大小小的燈盞。它們振鬣張翼,昂首向天,似乎都有飛升之勢。在它們周圍又張掛著各式各樣,多得不可勝計的燈采:有成組的天下太平燈、普天同慶燈,有單獨的“福”字燈、“壽”字燈、“喜”字燈、長方勝燈、梅花燈、海棠燈,有製作繁複的孔雀燈、獅子燈,有雖然簡單卻也維妙維肖的西瓜燈、葫蘆燈……。說得誇張一點,天上、人間一切有形可象的事物都被複製在燈采中了。這些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有的小到可以袖珍,有的需要很多人一齊動作,才能把它揮舞起來。它們一經點亮,霎時間就湧現出一片光明世界,把千門萬戶、工巧絕倫的鰲山燈樓照得洞中徹里,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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