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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似乎很遙遠、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會落入他們車馬之間的山谷陵丘,平日飛揚浮動的黃土塵埃和重重疊疊的磴道山溝這時全被乾燥的白雪鬆鬆地覆蓋起來,一切都變得臃腫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們欺騙著人和牲口的視覺,一個不小心就會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樣被白雪松松覆蓋著的乾枯的澗溝中去,跌得頭破血流。因此在這日子裡,除了絕對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門。

  他們幾乎獨自壟斷了這條官道,稀少的轍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沒,只有經過好半天,才偶而聽到一連串清脆的鈴鐺聲和吆喝聲,逆著他們的方向慢慢過來。

  他們一起擠在顛顛簸簸的大車裡,一任那幾匹喘著氣、口中不斷冒出熱氣的牲口拖著他們艱難地前進。進程顯然是緩慢的。有時車輛一歪,半個輪子就陷進坑窪,這時趕車的和坐車的都得下來,費了很大的勁,托起車輪,端正車身,才能繼續前進。有時大車轉過一個山坡,正好迎著風口,朔風怒濤般地狂吼著,把浮在表層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飛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趕車者的眼睛。這時大車就不得不顧著風勢暫時轉過來避避風頭。只有碰到風勢較弱,又走在還沒有被破壞、比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會岔出去時,趕車人才活躍起來,大聲吆喝著,把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響。這不但為了趕車,也為了活動活動身體取暖。

  大車周圍用粗氈圍起來,它好像船帆一樣,飽滿地盛著風雪,一會兒在這裡鼓起來,一會兒又在那裡癟下去。有時,氈幕突然裂開罅縫,朔風就帶著拇指大小的雪花飛舞進來,刀子般地割痛著人們的頭臉,脖子和手。人們卻趁此機會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鮮的空氣,並且從還沒有來得及掩蓋上的罅縫裡看到在眼前延展著的無窮無盡的銀色的道路。

  在人們的思想中,也延展著無窮無盡的道路。

  自從爹告訴她,將要把她送到東京去完姻以後,嚲娘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嚲娘是一個在特殊壞境中培養出來的特殊的少女,但她仍然是個少女。

  嚴格地說,嚲娘沒有體驗過一般人所謂的“家庭生活”。還在手抱的嬰孩時間,她就失去了母親,由爹帶到部隊去養大。那時,她實在太幼小了,不明白失去母親的悲痛意義,不明白她今後一生中為了彌補這個先天缺憾所要償付的代價。在部隊裡,她和其他由於類似的情況帶來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鍛鍊。在部隊嚴肅而緊張的空氣中,在那絕對的男性化的集體中,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一朵花兒,可不是在暖房裡養大,而是受到山風穀雨滋潤培育成長的一朵野山花。她受到男伴們的歡迎,她受到士兵和軍官們普遍的鐘愛,她有點撒野,然而是活潑伶俐的,愛嬌的。但是隨著歲月的消逝,她逐漸成長為一個少女,她很快就達到並且超過了那個社會所許可的女孩子跟外界接觸的最大限度的年齡。這一條鐵律是那麼森嚴,即使在沒有女性的部隊裡也沒有例外,一道無情的帷幕落下來,隔斷了她與外界的接觸。人們仍然對她抱著友善的態度,可是無形中跟她疏遠了。她又不像其他的女孩,家裡有母親、姐妹、養娘和女伴們,外面還可以和親戚女眷們走動。她幾乎是在女性的真空中生活著,她反覆而刻板地處理著日常事務,她勞動得多麼勤快,她應付爹和自己的生活多麼簡單,多麼有條不紊!但在她的意識中,卻感覺到這裡缺少一點什麼東西,缺少一種隨著她年齡之長大、特別是為了彌補她的由衷的缺憾所要求的溫馨的柔情。

  她要求溫柔地對待別人,愛撫別人,也要求別人溫柔地對待她、愛撫她。她要求自我犧牲,要求獻身於人,卻不要求別人給她以同樣的酬答。所渭“自我犧牲”,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說來,就是一種不要求酬報的執拗的愛。她把所有的柔情都傾注在爹身上,這不但因為她發現在嚴厲的表面底下,爹在內心中確是愛她的,更因為除了爹以外,她接觸的人是那樣少,使她無法滿足自己不斷發展著的自我犧牲和獻身的要求。

  只有那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人和他的家庭才是她生活孤島中的一片綠洲。她帶著特殊溫馨的柔情回憶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時,爹出去對西夏作戰,把她寄養在馬家,“他”的父親和哥子們也一起赴前線了,家裡只留下母親,嫂子和尚未成丁的他。他們很快就成為親密的伴侶。他比她大五歲,沒有接受任何人的委託,就主動擔負起教育她的任務,教她讀書、騎馬、挽一張小小的角弓,教她射箭。這一切,他都是那麼內行,顯得完全有資格做她的老師。他是嚴格的——作為一個老師,給她指定了一天之內必須完成的功課,絕不容許拖延,他也講了許多古代和當時發生的故事,多半是關於戰爭方面的,要求她第二天能夠一字不易地回講給他聽。她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卻產生一點學生對於過於嚴厲的老師常有的那種反感。“爹還沒有那麼嚴咧!”她想,“你倒管得這樣緊!”於是她逗著他玩,故意沒有做完功課,或者有意講錯故事,惹他生氣,等他說要責罰她的時候,一口氣就做好功課,講對故事,使他沒有理由可以責罰她。

  有一天,他們並騎出去馳驅,他對她的騎術已經很信任了,可以允許她離開他的視線縱騎奔馳。可是那一次,她剛從一個小山坡衝下時,忽然從駒背上滑下來,掉在地上。她聽到他從後面氣急敗壞地馳上前來,她閉上眼睛,裝作受了重傷的樣子。他啜泣著,喚著她的小名兒,問她怎麼啦?一連問了幾聲,她噗哧一聲笑出來,飛快地躍上馬背,頭也不回地飛馳回家。他從後面趕上來,超越了她,轉過馬頭攔住她的去路,恨恨地罵道:“小蹄子摔了一跤不夠,難道還想再拌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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