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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官家今天特別起了一個早,親手撰寫詔旨,並且打破常規,這麼早就把劉錡宣進宮裡來的原因。

  口授旨意以後,官家自己驟然感到輕鬆,他簡單從容地草成詔旨,用他的別成一格的瘦筋體字體謄寫好,又親手鈐上了“宣和天子之寶”和“御書之璽”兩方玉璽,自己反覆讀了兩遍,又欣賞了自己的書法和圖章,這才心滿意足地把它授給劉錡,鄭重叮囑道:

  “自從‘海上之盟’以來,此事已談論了三兩年,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卿此番代聯前去渭州布意,關係朝廷大計匪淺。但願卿早去早回,成此大功,朕在宮中日夕盼望佳音。”

  劉錡過去沒有參與過這個所謂“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動,可是憑著他的官家親信的地位,憑著他的機智和敏感,早已從側面聽到很多消息。由於自尊(別人沒有讓他參與秘密),也由於他預料到這將要發動的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他所處的地位遠遠不足估量這個行動可能造成的全部後果,因而他謹慎地對它保持冷淡和緘默。他只是聆取了自然而然地流到他耳邊來的秘聞,而不向旁人去打聽和追問。他對任何人都沒有表示過什麼明確的意見。現在是官家親自把這個秘密點穿了,官家交給他的任務,說明官家不僅允許他參與機密,還迫切地希望他推動這場戰爭,不管他對這場戰爭有什麼看法,首先就感謝官家對自己的信任。從他恭敬的表情中表示出他完全能夠理解官家複雜微妙的意圖,他要竭其所能地去完成它,次不辜負官家對他的期望。

  官家高興地點點頭,用一個習慣的動作向侍立的宮女們示意。她們立刻取來事前早已準備好的碧玉酒注和瑪瑙酒盅,走到御案前面,官家親手滿滿地斟了一盅酒,遞給劉錡,說道:“這是朕日常飲用的‘小槽真珠紅’,斟在這瑪瑙酒盅里,色味倒還不錯。卿且飲過此杯,朕別有饋贈,以壯卿的行色。”

  劉錡舉盅一飲而盡,謝了恩,這時大內監入內省都押班張迪好像從地洞下鑽出來似的——劉錡根本沒有發現他什麼時候進來——忽然伺候在御座的後面。官家回過頭去,用著呼喚狗子一樣的聲音呼喚他道:

  “張迪,你可陪同劉錡前去天駟監,讓他自己挑選一匹御馬,連同朕前日用的那副八寶鞍轡,一併賜與劉錡。你可要小心伺候!”

  御賜鞍馬,雖是常有的事,但讓受賜者自己到御廄中去挑選馬匹,卻是破例的殊恩。官家還怕劉錡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別回溯了往事,說四十年前秦鳳路沿邊安撫使王韶收復洮、河兩州(那確是震鑠一時的殊勛),凱歸京師時,先帝神宗皇帝曾讓他自己去天廄中挑選馬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其他的人援引過這個特例。

  雖然是官家的親信,經常受到脫略禮數的待遇,劉錡卻寧可官家對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不願自居為、更加不願被人誤認為近幸的一流,他認為只有這種人才會覬覦非分之賞、破格之恩。他劉錡不願接受這個。他宛轉地辭謝道,自己還沒有出過什麼力,立過什麼功,怎敢與先朝大臣相比,領此過分的厚賞。可是官家的恩典卻是一種更巨大和溫柔的壓力,他絕不允許劉錡對他的恩典再有半點兒異議。他連聲催促劉錡快去選馬,休得推辭,還說:

  “天下的良驥駿馬都薈萃於朕的御廄中,卿可要好好地選上一匹,”然後意味深長地笑笑道,“卿無論今日齎旨西馳,無論異日有事疆場,都省不掉一匹好腳力。朕特以相贈,用心甚深。卿斷不可辜負了朕的這番心意。”

  劉錡還待推辭,忽然從官家的微笑中領悟出他的暗示,一道異常的光彩突然從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來。官家高興地看到劉錡已經領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

  “劉錡真是可兒,三言兩語就揣測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廝還在朕面前中傷,說劉錡一介武夫,終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頭使用之人,都經朕多年培養,強將之下豈有弱兵?”官家喜歡的就是和聰明人打交道,更喜歡在小小的鬥智中打敗以聰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愛劉錡了,索性進一步滿足劉錡的願望道:

  “朕久知卿在京師有‘髀肉復生’之感,幾番要待外放,經大臣們諫阻。這遭北道用兵,朕決心派卿隨同种師道前去,他的副手,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願。”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劉錡的心事,使他再也沒有什麼理由推辭恩賞,他帶著十分感欣的心情,與張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駟監去挑選馬匹。

  (二)

  入內內侍省都押班張迪是政宣時期①官場中的一項出色的產品,一個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活躍分子,一件活寶。

  既然是內監,在生理上,他是個已經變了形的男子,還未曾變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兩性之間都沒有他的位置。但是這個尷尬的、兩棲的生理地位並不妨得他在宮廷和政府兩方面的烜赫聲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能夠恪遵官場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體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勢的人。

  要堅決踢開那些霉官兒。

  要念念不忘地記得應該牢記的事情。

  要了無痕跡地忘記應該忘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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