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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京知青赴額侖草原插隊30周年的夏季,陳陣和楊克駕著一輛藍色的“切諾基”離開了京城,駛向額侖草原。陳陣在社科院研究生院畢業以後,一直在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從事國情和體制改革的研究。楊克取得法學學士學位以後,又拿下碩士學位和律師資格,此時已是北京一家聲譽良好的律師事務所的創辦人。這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友一直惦念草原,但又畏懼重返草原。然而30周年這個“人生經歷”的“而立”之年,使他倆立定決心重返額侖草原了。他倆將去看望他們的草原親友,看望他們不敢再看的“烏珠穆沁大草原”,看望黑石頭山下,那個小狼的故洞。

  ……

  山腳下,原來的茂密的葦林早已消失。吉普車穿過低矮稀疏、青黃錯雜的旱葦地,爬上黑石山下的緩坡。

  楊克問:你還記得小狼的狼洞嗎?

  陳陣口氣肯定地說:學生怎麼會忘記老師的家門呢?我會在離老洞最近的坡底下停下來的,上面一段路還得步行,必須步行。

  吉普車慢慢前行,距小狼的出生地越來越近,陳陣的心驟然緊張起來。他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像一個老戰犯,正在去一個陵墓謝罪。那個陵墓里埋葬的,就是被他斷送性命的七條蒙古草原狼:五條小狼崽還沒有睜眼和斷奶,一條才剛剛學會跑步,還有一條小狼,竟被他用老虎鉗剪斷了狼牙,用鐵鏈剝奪了短短一生的自由,還親手將它打死。天性自由,又越來越尊崇自由的陳陣,卻干出了一件最**獨裁的惡事。他簡直無法面對自己青年時代的那些血淋淋的罪行。他有時甚至憎惡自己的研究,正是他的好奇心和研究癖,才斷送了那七條小狼的快樂與自由。

  20多年來,他的內心深處,常常受著這筆血債的深深譴責和折磨。他也越來越能理解那些殺過狼的草原人,為什麼在生命結束後,都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身體交還給狼群。那不僅僅是為了靈魂升天,也不僅僅為了是“吃肉還肉”,可能其中還含著償債的深深愧疚,還有對草原狼深切的愛……

  離開草原後,可敬可佩、可愛可憐的小狼,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和思緒里。然而,小狼卻從來不曾咬過他,報復過他,甚至連要咬他的念頭都沒有。小狼總是笑呵呵地跑到他的跟前,抱他的小腿,蹭他的膝蓋,而且還經常舔他的手,舔他的下巴。有一次,陳陣在夢裡,躺在草地上突然驚醒,小狼就臥在他的頭旁。他下意識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咽喉,可是小狼看到他醒來,卻就地打滾,把自己的肚皮朝天亮出來,讓他給它撓痒痒……

  在這幾十年的一次次夢境中,小狼始終以德報怨,始終像他的一個可愛的孩子那樣,跑來與他親熱……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小狼不僅不恨他,不向他皺鼻齜牙,咆哮威脅,而且還對他頻頻表示狼的友情愛意。狼眼裡的愛,在人群里永遠見不到,小狼的愛意是那麼古老荒涼,溫柔天真……

  楊克見到這面碎石亂草荒坡,好像也記起了二十七八年前,那場殘忍的滅門惡行。他眼裡露出深深的內疚和自責。

  吉普車在山坡上停下,陳陣指了指前面不遠的一片平地說:那就是小狼崽們臨時藏身洞,是我把它們挖出來的,主犯確實是我。我離開額侖的時候,它就塌平了,現在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了。咱們就從這兒往老洞走吧。兩人下了車,陳陣背上挎包,領著楊克向那個山包慢慢繞過去。

  走上山坡,原來長滿刺草荊棘高草棵子、陰森隱蔽的亂崗,此時已成一片禿坡,坡下也沒有茂密的葦子青紗帳作掩護了。又走了幾十米,百年老洞赫然袒露在兩人的視線里。老洞似乎比以前更大,遠看像陝北黃土高坡的一個廢棄的窯洞。陳陣屏著呼吸快步走去,走到洞前,發現老洞並沒有變大,只是由於老洞失去了高草的遮擋,才顯得比從前大。連年的乾旱,使洞形基本保持原樣,只是洞口底部落了不少碎石碎土。陳陣走到洞旁,跪下身,定了定神,趴到洞口往裡看,洞道已被地滾草、荊棘棵子填了一大半。他從挎包里掏出手電,往裡面照了照,洞道的拐彎處,已幾乎被土石黃沙亂草堵死。陳陣失落地坐到洞前的平台上,怔怔地望著老洞。

  楊克也用手電仔細看了看洞道,說:沒錯!就是這個洞!你就是從這個洞鑽進去的。楊克又彎下身,衝著老洞呼喊:小狼!小狼!開飯嘍!陳陣和我來看你啦!楊克就像在新草場對著小狼自己挖的狼洞,叫小狼出來吃飯一樣。然而,小狼再也不會從狼洞裡瘋了似地躥出來了……

  陳陣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土,又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拔掉平台上的碎草。然後從挎包里拿出七根北京火腿腸,其中有一根特別粗大,這是專門給他曾經養過的小狼準備的。陳陣把祭品恭恭敬敬地放在平台上,又從挎包里拿出七束香,插在平台上點燃。再掏出一扁瓶畢利格老人喜歡的北京“二鍋頭”酒,祭灑在老洞平台和四周的沙草地上。然後,兩人都伸出雙臂,手掌朝天,仰望騰格里,隨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去追尋小狼和畢利格老阿爸的靈魂……

  陳陣真想大聲呼喊,小狼!小狼!阿爸!阿爸!我來看你們了……然而,他不敢喊,他不配喊。他也不敢驚擾他們的靈魂,唯恐他們睜開眼睛,看到下面如此干黃破敗的“草原”。

  騰格里欲哭無淚……

  2002年春,巴圖和嘎斯邁從額侖草原給陳陣打來電話說:額侖寶力格蘇木(鄉)百分之八十的草場已經沙化,再過一年,全蘇木就要從定居放牧改為圈養牛羊,跟你們農村圈養牲畜差不多了,家家都要蓋好幾排大房子呢……

  陳陣半天說不出話來。幾天以後,窗外突然騰起沖天的沙塵黃龍,遮天蔽日。整個北京城籠罩在嗆人的沙塵細粉之中,中華皇城變成了迷茫的黃沙之城。

  陳陣獨自佇立窗前,愴然遙望北方。狼群已成為傳說,草原已成為回憶,遊牧文明徹底終結,就連蒙古草原狼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那個古老的小狼故洞,也將被黃沙埋沒。

  1971年至1997年腹稿於錫盟東烏珠穆沁草原——北京。

  1997年初稿於北京。

  2001年二稿於北京。

  2002年3月20日三稿於強沙塵暴下的北京。

  2003年9月21日〖狼圖騰〗定稿於北京。

  2005年4月2日〖狼圖騰〗——〖小狼小狼〗

  定稿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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