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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到底溜了出來——連皮包都沒有帶。

  瞧見了省城的碼頭,他勝利地閃了一下微笑。他想像到那些債戶在他家怎麼個鬧法,感到了很痛快,他咬著牙:

  “我不管了!我再也不家去,永不家去!——我什麼都不要,讓她們去過日子!”

  他踏上了岸,忽然腦子裡有種很古怪的念頭閃了一下:他覺得他母親有點可憐。仿佛一個斗贏了的人——瞧著對方那付苦巴巴求饒的樣子,不免有點不忍似的,他很大方地嘆了一口氣。

  “唉,她倒也難怪。過日子過到這個地步,難怪她要著急要拼命。……活該!她要是好好的,人家倒還可幫她點個忙。哪個叫她這樣子跟人家逼死逼活的嗄!”

  “二先生!”

  這位二先生嚇了一跳。

  唔,還好。不過是何雲蓀。他鼻子給凍得發紫,可是並沒穿大衣:他一出門就總是裝出一付窮相。手裡正拿一支稀皺的紙菸,再配上那件灰布罩袍,就簡直是個剛進城的種田老。

  他們倆一個字也不提到葉公盪的田,唐啟昆覺得對面這傢伙可鄙,十分不願意談到那上面去。那個可滿沒那回事似的,只殷勤地問到近來的一些情形:

  “令堂康健吧?令嫂呢?……你這回上哪裡去?怎麼,你好像瘦了,氣色也不大好。……我要過江去,華老先生新得了一塊什麼石頭,硬叫我去看看,我是無所謂的:要看石頭就看石頭,要看花就看花。人生在世也不過這麼回事:我倒看得開。”

  說了打起哈哈來。然後又放低了聲音:

  “不瞞你二先生說,我簡直不得了:這回我虧空了一萬二千。哈哈哈哈!……呃,你聽見鄉下的消息沒有?……我那些田——嗨,有田真受罪。手邊有現錢,就不怕了。我心裡有個主意:達觀固然要緊,現錢也要緊。沒得錢的話——達觀實在也無從達起。二先生你看我這個主意對不對,二先生你說,噯?”

  他又放聲大笑了。

  唐啟昆直到坐在黃包車上,還似乎聽見那豪放的笑聲,仿佛一個小球那麼在他耳朵里跳。聽來簡直是一種挖苦:那個姓何的生到世界上——竟是專門為嘲笑他而來的。

  “真該死!”

  不過他已經看得見那幢小洋房子。叫他感到一陣暖氣。樓上的窗門全都關得嚴嚴的,給上午的太陽照出了反光——顯得很溫柔。陽台上掛著一條西裝褲,一件背心。鉛絲上掛著一塊塊的布片,大概是小孩子的尿布:風一飄——她們就呆呆地盪一下,似乎凍了冰的樣子。

  “怎麼會有這些個東西呢?”他皺了皺眉。一到後門口就往裡沖。

  “找哪個?”

  “找少奶奶!找哪個!”

  “哪個少奶奶!”一位老媽子擋住了他。“你姓什麼?”

  那些下人沒有一張熟臉子,連廚房裡的東西也都是陌生的。前面客廳門開了,走出一位帶眼鏡的太太來。她聲明這一家姓孫。

  姓唐的感到兩條腿站在冷水裡似的:

  “那麼——那麼——唐家呢,搬到哪塊去了?”

  “不曉得。我們搬來才個把月。”

  唐啟昆一掉臉就走。他去找李金生。可是他沒找著。

  “李先生啊——到廣東去了,跟他太太一起走的。”

  “太太?”

  可是有一個中年人過來招呼他。問明他貴姓之後,於是帶著很巴結的神氣把他拖到旁邊,很秘密地告訴他是怎麼回事,一面不住地乾咳著。

  “李先生走的時候托我說給你唐先生聽的……”

  邊說邊咳著,拿手堵住了嘴。唐啟昆好容易才弄明白。不過公司里的情形他不懂:他只知道現在已經換了東家。這是李金生跟另外那位股東商量好了才頂出去的。

  “另外那位股東!”唐啟昆嗄聲叫。“他是我的同學,他——他——他不過三成股子!”

  那個人把堵著嘴的手揚幾揚,等咳完了才開口,很不著急的樣子:

  “不錯的。不過他一查出了唐先生你扯了一大筆虧空,他就要到法院裡去告你。後來李先生勸住了他,這才想法子招了頂,不然就維持不下。算了算帳——唐先生你還欠另外那位股東一點錢。這些帳都放在霍律師事務所里:李先生說的要請你過一過目。”

  “你貴姓?”

  那個用手堵著嘴,含糊地吐了一個音。然後他又談到李金生的做人。他跟那位李先生不過為了盤店的交易才認識的,可是他們馬上就很談得來。他認為李先生很爽直,做事情又精細又認真。

  “這回就是的:他把帳目弄得清清楚楚,什麼事都辦好——他才走。”

  這個用種很可怕的顫聲問:

  “他太太呢?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曉得,我只曉得她是南京人。……哦,不錯:李先生還叫我代他謝謝你——你替他做了媒。”

  唐啟昆全身發起抖來。他瞪著對方,老實想要一下子撲過去把那個傢伙勒死。他臉子成了灰色:越繃越緊,越繃越緊,就一下子繃破了似的——陡的笑出一聲來。聲音尖得連自己都害怕,可是怎麼也忍它不住。他肩膀很奇怪地抽動著,仿佛在那裡替肺部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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