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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都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了,回家想做碗熱乎乎的麵條,可水還沒有燒滾,電話響了,是秋打來的。秋說姐你們快來,父親不行了!

  等我們趕到,父親已經咽氣。秋囊著鼻子說:我到他跟前剛喊了一聲:伯!我是秋啊,我工作走不開回來晚了,您還能聽見我說話嗎?就聽他喉嚨里響得不正常,痰憋得頭臉發紫,鄒霞就去喊醫生,護士把吸痰器拿來剛一吸,他就……秋哽咽得說不下去,手捂著臉蹲在地上。

  我看看安詳躺著的父親,鼻子驟然發酸,疾步奔到他的床前,伏在他身上帶著哭腔說:伯!你怎麼不等等你的女兒回來呢?

  鄒霞大放悲聲哭了起來,邊哭邊數落著說,他整天說活不成活不成結果都沒有事兒,這好好的咋能說昏迷不醒就昏迷不醒,咋的說走就一句話不說就撒手走了呢?

  守靈的時候,一個表妹問父親咽最後一口氣時我在不在,我說不在,我剛剛離開。表妹說,家鄉的農村有一種說法,說有些老人為等他想見的人,剩一股幽幽氣兒了還能堅持好幾天,往往是他想的人剛進屋,他就會斷氣。藍峰說他們家鄉也有此說,那天我們走到醫院大門口碰見秋,藍峰猶豫了一下,就是想起了這個俗話兒,他說他當時的發愣就是在考慮是不是跟著秋拐回來不回家了。我說看來是真的,父親很在乎他這個不拘言笑、作風謹慎也有個政治名分的小兒子,可是,自從他娶鄒霞做老婆,這個兒子對他就很冷漠,尤其是這二年,秋很少到醫院看他,今年眼看到年底了還沒有來過一次。有一天父親當著查房的一大群醫生護士問我:你說,為我找了個伴兒,秋就能恨我成這樣總不來看我?他還算個什麼支部書記?!我當時還竊笑,笑他會在眾人面前自我解嘲,笑他口口聲聲蔑視權貴,可即使生氣也還不忘向人顯示,他的小兒子是一個共產黨的基層黨支部書記。

  第四十三章 簡單的葬禮new

  以父親解放前參加革命工作的資格和處級離休幹部逝世的慣例,單位是要出面舉行相當規模的追悼會和組織人到殯儀館向遺體告別的,但父親生前已不止一次囑咐過,他死後不舉行追悼會,不搞遺體告別儀式,也不准通知他故鄉的老親舊眷前來弔唁。理由:他是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廉潔自律的模範。我想,滿嘴政治的父親不便明說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不願讓主持人當眾念他的工作簡歷,他不願死後還要再重溫那段使他蒙受奇恥大辱的不堪回首的近二十年的殘酷歲月,也不願把這段有損他形象的經歷昭示後人。之二,大概是父親很有自知之明,他清楚即使召開追悼大會,舉行向遺體告別儀式,也沒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願去參加,用他慣常的說法,他與誰都沒有私交,都是一般的革命同志關係。用我母親的話說,他沒有一個朋友。隨著歲月的久遠和總是疾病纏身,特別是他老了老了又娶了個簡直可以和子孫輩站在一起的女人做老婆,與他有來往的革命同志更是稀少得如鳳毛麟角;至於不讓家鄉的親眷前來,父親一定是對他們心存歉疚,因為他畢竟是我們故鄉整個村莊、我們老汪家一大族姓和與汪家沾親帶故的所有親戚中解放後唯一的一個有些級別的國家幹部,多少親人曾希冀得到他的栽培、提拔或物質等方面的支持幫助啊!可是沒有,他誰都沒有管過,用他的話說,“那不符合政策”。父親在失意後心裡也許曾對自己在位時的堅持原則、鐵面無私和六親不認有些後悔,但嘴裡卻不承認,他只是在看到人家某某人把親戚們一個個照顧得有模有樣、某某人也因此獲得融融親情時憤憤地說:我要管呀,一百個也管了!可是我就不管!一個共產黨人的心,就是要比鋼鐵還要硬!在原則面前就是要六親不認!每逢這時,母親就背背臉直撇嘴,還會小聲唧咕說:只見人家的官越做越大,只見有人倒八輩子血霉!父親聽見了也不生氣,只有一次母親說了句“有的人就因為革命得很了,連個黨員也不得當了”時,父親怫然大怒,一下子把正不想喝的一碗稀飯連碗摔出老遠。

  大家商定,喪禮就按父親的遺願辦:一切從簡。藍峰和秋都長出了一口氣,他倆畢竟都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地位,生怕大操大辦影響不好或大小不適當惹成笑談。藍峰的心理負擔尤其大,他清楚父親由於累年有病頻頻住院藥費屢屢超支,單位自下而上意見很大,他對行政通知諸多不相干的職工幹部不情願地丟下工作去參加自己岳父的追悼會不好意思。

  中心醫院原來置放死人的陰暗偏僻的太平間,改革開放以後改建成了初具規模的能設置一個個靈堂的乾淨肅穆的地方,我們決定就在那裡停靈,好讓父親的嫡親子孫和一些至近親戚和他作最後的告別。

  由於不要求單位開追悼會,單位減少了很多麻煩和節省了不少人力財力,所以,單位領導動了惻隱之心,除百忙中都前來弔唁外,還送來了很多花圈輓聯和諸多的香菸、鞭炮,加之父親的子孫眾多,靈堂內外並不冷清。

  那天同時在那裡設置靈堂的一共三家,有一家死者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他年幼的女兒尤其他的妻子哭得是死去活來,幫忙的很多人也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另一家死者是一個待嫁姑娘,她五十來歲的母親哭得幾次昏厥,泣不成聲的父親也悲痛斷腸;而父親的靈堂里幾乎沒有哭聲,大家都是在初次看到父親不行了的時候,或面帶哭相或唏噓幾聲,過後則再也哭不出來。我有些虛榮,我想,父親的靈棚里雖不能像那兩家一樣哭聲震天,但也不能在至近親朋和單位領導前來弔孝時沒一點哭聲。我於是特別叮嚀守在父親遺體兩邊的姊妹和兄弟媳婦們,在有人來弔孝時一定要哭出聲來以表悲痛,我們不能惹人見笑。大家答應著,但有人來時,仍是沒有人哭。我不用哭,因為我在外面接待客人。每當我領著人向父親走來並將責備的目光掃向她們時,她們忙低下頭用白孝帕捂著鼻子嚶嚶幾聲,開始是這樣,後來是嚶嚶也不嚶嚶了,調皮的小梅乾脆撒著嬌說:不行呀大姐!我心裡悲痛可就是哭不出來,不信你來試試?小菊說還不如我們也像那些大人物家一樣,有人來弔唁時我們就站著向他們施禮好了!大家都說這樣好,這樣現代!這樣文明。我想,就這樣吧!俗話說,人不傷心不落淚。已被政治風霜和頑固疾病折磨了大半輩子,性格已扭曲得令子女們非常討厭非常陌生的父親,應該說已經賺不來兒女們的眼淚了,怪不得當地風俗有六十歲以後逝世屬於“喜喪”之說。年輕時,我曾對有人家裡死了人還放鞭炮吹喜樂還要大設酒宴、人剛入土親朋們就五啊六啊地猜枚划拳很不理解,想著主人家正在悲痛你們這樣嬉鬧合適嗎?現在明白,該走的人走了家屬是不悲痛的,不但不悲痛甚至還會高興還要慶賀,他們一定是認為,他們殯去的人並不是不幸地死去,而是他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他來人世上走一遭的使命,在人世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到他該去的地方去了,作為自認為離了他的庇護已可以獨自在世上闖蕩的他的兒孫們,應該喜喜歡歡送他上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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