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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進山幹掉那頭熊。”他說。

  “你媽媽明天就該下葬了,你不給她挑靈幡,你進山打什麼熊?”

  “媽媽已經死了,誰給她挑靈幡都是一樣的。”兒子說,“可是熊還活著,它還會再禍害人的。”

  “它不會再來禍害人的。”

  “它能來白銀那第一次,就會來第二次。熊應該明白它只能生活在山林里,進了鎮子的熊就不是頭好熊。”

  “你媽媽是進山采冰塊時遇到熊的,它並沒有進咱們的鎮子。”鄉長無可奈何地道出了實情。

  兒子頹然放下了獵槍。看那平靜持重的表情,似乎他並沒有過多計較馬家的所作所為。葬禮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大部分人家都送來了挽幛和燒紙,與卡佳交往甚密的人還戴了孝布。我和陳林月那一天都在鄉長家幫忙,我下廚掌勺,陳林月負責洗菜,當我的下手。人們對鹽的突如其來一直有種種猜測,大多數人把它當做了神話故事,認為是上天賜予的。他們不相信馬家的人會在夜半時將鹽分別送到每一戶人家。鄉長家門口的鹽屬於白銀那之最了,足足有十斤,因而我在做菜時忘記了適量而行,幾乎每道菜都放過了鹽,鹹得人們沒撂下筷子就找水喝。我連忙檢討自己的過失,可白銀那的人友善地說多吃鹽長力氣。那就讓他們多長力氣吧。快近黃昏的時候,一個察看墓地位置的人回來說,他路過馬家時聽見馬占軍和老婆在院子裡哭,說他們的兒子人事不省了。陳林月剝蔥的手就哆嗦了一下,我連忙問怎麼人事不省了?那人滿嘴濺著唾沫星子說:“我進去看了,那孩子倒在炕上,渾身燒得滾燙,臉白得嚇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馬占軍像個蔫茄子一樣坐在門檻上,連頭都不敢抬。他老婆一邊在院子裡給老天爺磕頭一邊哭。”

  “怎麼不去請醫生?”我問。

  “請了,咱李醫生說不給馬家的人看病。”那人沾沾自喜地說。

  鄉長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可最終還是閉上了嘴。陳林月心神不定地望著我,我只能一遍遍地把目光放在鄉長身上。後來他起身走到我身邊,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我說:“你跟我出來一趟,我找你說個事。”

  我跟他出了院子,他卻沒有停下腳步。天色已經發灰了,他仍腳步飛快地走著,我不知道他要領我去哪裡說事。後來他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狗沖我們叫起來。他這才回過頭對我說:“別怕,拴著鐵鏈子呢。”我亦步亦趨地跟他進了裡屋。屋子裡有一股來蘇水的氣味,我馬上明白來到哪裡了。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矮板凳上挑豆芽,見了鄉長,連忙起來讓座,鄉長擺擺手說:“早晨起來時你家門口有鹽嗎?”

  那人木訥地點點頭。

  “那還不快給川立那孩子看病!”鄉長斥責道。

  “那鹽真是馬家給分的?”

  “你還算是個知識分子,真是白讀書了,鹽還能從天上掉下來?”鄉長說。

  “可是馬占軍這人實在太黑心了。”

  “你要是還不去給川立看病,我就開除你,你這輩子就別想掛聽診器、穿白大褂了!”鄉長直了直腰,轉身離開了。

  “你為什麼要找我一起來?”我問。

  “我一個人出來,大伙兒肯定明白我是來勸醫生的,不會讓我出來。”鄉長說, “跟你一起出來,他們就往別處想了。”

  “你兒子真不錯,到底是讀過書的人,那麼通情達理。”我說,“換作一般人,也許要替母親報仇去了。”

  鄉長停下腳步,他目光猶豫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以為他知道真相後真老實了?他下午就偷著在倉房裡裹汽油彈,想出完殯就去放火燒馬家的房子!”

  我大吃一驚,許久不知該說什麼。鄉長說:“這小子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

  “那你怎麼對付他?”

  “我當然是不會讓他去做蠢事的。”

  “難道你就真的不恨馬家?”

  “我這一輩子最不喜歡聽‘恨’這個字……”他又一次停下腳步,忽然輕聲問我,“你什麼時候離開白銀那?”

  “明天。”我說,“送完卡佳我就走。”

  “白銀那好嗎?”他又問。

  我的淚水不知怎麼的忽然奪眶而出。我哽咽著說:“我忘不掉白銀那。”

  真的,我忘不掉白銀那。又是深夜了,陳父仍然在木板床上輾轉反側,他為不能送卡佳一程而唏噓不已,晚飯時他只是象徵性地喝了點粥。陳林慶因為多日忙碌,明天還要起大早上山為卡佳打墓子,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他的鼾聲時隱時現。陳林月也熟睡著,她的睫毛在燈影中顯得尤為濃郁,左手不由自主地彎曲著,仿佛要為誰送上一盞油燈。

  我是多麼想在離開白銀那的最後一夜出去走走啊。這裡的人們開始播種了,牲畜的毛色泛出生機恢復的油光,腐爛的魚腥氣正被山上日益膨脹的松香氣取代。聽說夏季時人們愛到江邊洗衣服,還喜歡將飯桌支到院子裡吃飯,雞和狗就溫存地在一旁等候殘羹剩飯。晚霞過後蚊群將起時,家家會點燃艾草。知道的是趕蚊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晚霞落到了誰家的院子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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