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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德詞中「不是天公教棄置,是南華、誤卻方城尉」所涉典故是以上溫庭筠故事集合而來。《箋校》僅以辛文房《唐才子傳&·;溫庭筠》作解,並不準確,況且《唐才子傳》的記載本有失誤,《北夢瑣言》所謂令狐綯詢溫庭筠之「舊事」,於《唐才子傳》徑作「玉條脫事」,實則玉條脫是溫庭筠另外一則掌故,於此無關,《莊子》全書於「玉條脫」亦一語未及。

  以上這些問題或嫌細碎,另有一些誤注則直接影響到對詞作主題的理解,如《採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

  此情己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箋校》「說明」謂:「元稹《雜憶》詩,乃悼亡妻之作。李商隱《錦瑟》詩,雖多聚訟,論者亦大半作悼亡視之(性德文友朱彝尊亦持是解)。此闕多用元、李成句,又有『零落鴛鴦』辭,則為悼亡詞無疑。」實則元稹《雜憶》五首並非悼亡之作,而是回憶早年的一段偷情經歷,即《鶯鶯傳》之本事,李商隱《錦瑟》「論者亦大半作悼亡視之」也不合事實(我在《唐詩的唯美主義》一書中有專文論《錦瑟》,可參看)。兩個論據皆不成立,自然不足以說明「則為悼亡詞無疑」這個結論。從詞意來看,當是懷念十一年前的一場短暫的情事,斷非悼亡之作。詞中「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這樣的句子若作為悼亡詞則嫌輕薄了。至於「謝家庭院」,有其作為詩歌套語的固定用法,不會被用來指稱自家的。

  再如《青衫濕遍&·;悼亡》(青衫濕遍):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箋校》謂「此闕作於盧氏初逝時,時為康熙十六年」。此詞歷來皆被斷為悼亡之作,詞題即有「悼亡」二字,似無任何可疑之處,然而細品詞意,可斷定此詞絕非為盧氏而作,詞題或為原編者誤加(《草堂嗣響》於此詞並無詞題)。

  關鍵性的證據,便是下片的起始之句「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玉鉤斜,《箋校》注為「在揚州,隋煬帝葬宮人處。此借指墓地」,輔助性證據是結尾處「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箋校》於此未注。

  實則「咫尺玉鉤斜路」用玉鉤斜隋煬帝葬宮人之典,絕不合盧氏身份,故不能將玉鉤斜理解為對墓地的泛指,甚或借指盧氏墓地。玉鉤斜確是揚州地名,在今揚州蜀岡西峰。隋煬帝下揚州時,強征吳越的民間少女在運河兩岸為龍舟拉縴,死者枕藉,在船隊到了揚州之後,少女們的屍體被葬在了附近的一處坡地上。因為這裡是一處斜坡,從此便被稱為「宮人斜」。入唐之後,李夷簡鎮守揚州,在這裡觀賞如鉤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鉤亭,皇甫湜為之作《玉鉤亭記》,此後宮人斜便改稱玉鉤斜。性德《浣溪沙&·;紅橋懷古,和王阮亭韻》有「玉鉤斜路近迷樓」,可見性德熟知玉鉤斜之古典。

  性德亦知玉鉤斜之近典,他在《淥水亭雜識》卷二親筆記載,古時埋葬宮女的地方叫做宮人斜,京城阜成門外五里左右有靜樂堂,宮人病逝便送到這裡,火葬於墖井之中。嘉靖末年,有貴嬪買下了幾畝民田,從此若有宮人不願讓自己火葬後的骨灰留在墖井裡的,便可以把骨灰入土安葬。(案,據王國維《蒙古札記》和陳垣《湯若望與木陳忞》的考證,滿洲在入關之初還保留著火葬習俗。)

  玉鉤斜既在揚州,於性德何談「咫尺」,靜樂堂卻當真是「咫尺玉鉤斜路」。性德《淥水亭雜識》從隋煬帝下揚州之事引入京城火葬宮女的靜樂堂,言之鑿鑿,自己斷無可能用玉鉤斜之典來借指盧氏的墓地,其所悼念之死者必定為宮中女子無疑。

  至於《箋校》未注的「重圓密誓」之典,是說陳國末代皇帝陳叔寶的妹妹叫樂昌公主嫁給了徐德言,兩人非常恩愛。當時天下動盪,徐德言預料到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國破家亡的大禍發生,那時候難免夫妻被拆散。於是他取來一面圓形的銅鏡,一破為二,和妻子分別保管,並約定說:「如果夫妻被迫分離,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將這半面鏡子拿到市場去賣。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會去探聽消息,以我的半面鏡子為憑,與你團聚。」後來,隋朝滅亡了陳國,徐德言逃亡,樂昌公主則被賞賜給功臣楊素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趕到了隋都長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終於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場上看到一個老人高價出售半面銅鏡,細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塊。徐德言於是寫了一首詩,托那位賣鏡子的老人帶回去。楊素得知此事後大受感動,把樂昌公主還給了徐德言,讓他們夫妻重聚,「破鏡重圓」即由此而來。

  此典所指之事是:夫妻的分別是被迫的,妻子落到了權貴人物手裡,丈夫幾乎無能為力。而在與性德有關係的所有女子中,唯一符合上述條件的就是所謂「宮中表妹」或「宮中女子」,兩人的戀情發生於性德迎娶盧氏之前,隨即該女子被選入宮,死在宮中。現代研究者普遍傾向於否定「宮中表妹」的存在,《箋校》前言講到「清末產生的關於性德曾眷一『宮中女子』的傳說,民國時即有人視為信實,指性德的某些詞為佐證。其實這種傳說於史無徵,作為佐證的詞也多為郢書燕說的誤解」,然而就《青衫濕遍》一詞來說,絕非郢書燕說之誤,《淥水亭雜識》卷二所載靜樂堂之事便是一則久被忽略的史料,與《青衫濕遍》一詞結合便可證實「宮中女子」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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