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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衣是「油舊破補」、皮貨是「光板無毛」、書畫是「破紙」、金器是「充金」、玉器是「假石」……

  物皆遭賤視,令人氣短。

  阿峰乾的什麼?他是什麼都得干。地位次於「三缺」(外缺內缺中缺的營業職位)卻是個「踩八角」的角色,即雜務多面手。凡掌柜、管帳、打包……如逢缺勤或一時繁忙,就去頂替協助。

  這天朝奉收當時唱述,當面一唱,他提筆就寫到當票上去,不管客人認可與否,最終以落筆票據為憑。

  「這位先生你當啦。」

  「給寫吧。」

  「好咧——油舊破孔光板老襖一件,蟲吃鼠咬缺襟短袖少鈕無扣……」

  「掌柜的,我這是羊羔子皮襖呀——」

  「得咧,贖的時候就給你這東西行了吧?」

  「可也別損得利害。」

  「才一両的貨色。」

  「一両?二両吧?我這皮襖可是好貨,若非急用——」

  「少當少贖少花利錢,這是為客人好。看是急用才行方便,這樣的破衣我們還得給你打包保管防蟲防潮呢。」

  阿峰每日工作單調、瑣碎,但井井有條十分仔細,成交一筆,算作一號,層層手續,收當以後,又忙折迭打包打卷插牌穿號填明品名分類……便入庫。

  大門二門後院,有儲存金銀、珠寶、皮貨、銅器、木器、鐘錶、文物等庫房。以堅實大磚砌成,每晚,阿峰負責巡查、上鎖。

  最愛打烊後清點來貨的一段時間。

  他愛看書看畫看一切有文字之物,所以浸yín在這庫房,也見過好貨,看得雜也日有心得。若非家貧還遭旱,走投無路,也不會投靠這表舅舅,說是遠房親戚,只供食宿拿他當廉價勞工使喚,還日夜提醒:

  「在我這當鋪幹活學得技藝,一年抵人家三年,增見聞,長知識。你多讀書識貨,是個人內涵,可不考個功名,也沒多大出息。」

  ——沒出息?

  活該跟在他屁股後頭唯唯諾諾?好不氣餒。

  就等一個機會。

  某日,機會來了——他要在很久以後,才明白這是他的「踏腳石」,亦間接的「暴富」之道。

  當時只道是個「旁人」,人微言輕,誰知後果?

  「阿峰你跟我是唯一活路了。」總記得於掌柜這句看扁了他的狠話:「這手好字龍飛鳳舞,也不致埋沒了。」

  那日,於掌柜竟沒讓他寫當票清單,也沒羞辱當物的客人。原來他不是來典當,是來做買賣。

  「掌柜的,我們也有多年不見了。」

  「都七八年了。」於掌柜問:「三哥你在哪發財?」

  「老本行。」朱三道。

  「你以前跑來的好些珠寶玉石,脫手不難,都滿意。後來不見還道你改行高升了。」

  「是成家了。」朱三笑:「住城郊,那頭有房子,而且近著丈人家,他買賣好玉,手上的貨比誰都精,是『真』品也是『珍』品,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透著神秘,他掏出一件玉蟬:「這琀是葬玉,瞧,皮帶血沁,翻過來背色還紅艷,沒斑沒點,好東西吧!」

  古人認為玉有特別功效,以玉殮葬,施覆於遺體各部位可加以保護,玉有靈氣,溫潤防腐,「金玉在九竅,則死人為不朽。」

  於掌柜把他延入客房,在燈下審視一番:

  「玉衣、玉握、玉琀、玉塞、玉枕、玄璧……都屬葬玉,但玉琀色妍,這件倒是難得。」

  「掌柜的,」阿峰問:「玉亦塞嘴裡,何以稱琀?」

  「玉塞指塞竅之玉,雙目、雙耳、鼻孔、嘴、肛門和生殖器這些孔洞,可防止精氣外逸而使屍體不朽——玉琀是含在嘴裡的精美小件,不一樣。」又對朱三一笑:「我這小親戚就是見得世面少。」

  又問:

  「開價若何?」

  「此『血玉』葬時嘴裡一口精氣附之,且經年月,血透成沁,鮮妍華麗。本身是和田白玉——」

  「兄弟你我亦會家子,這白玉並非極優之質,蟬刻亦簡潔,雕工尚好——是它的血沁提升了身價。」

  「真人面前不打誑,對,貴在血沁。可掌柜你瞧仔細,沒打孔眼的,出土之物,銅沁鐵沁土沁汞沁,比不上血沁——好,我要三千両,少了不賣。」

  「三哥別開玩笑。」於掌柜不動聲色:「小號哪出得起?」

  「那隻好奔不相熟的了——」

  「別急,這玉琀咱買不上,可賣得上。要不先擱我處,找個主兒,代你說項。」

  城中巨富亦有向朝奉徵求稀世奇珍古董文物。於掌柜靈機一觸:「我找到正主兒,又慷慨收了,就提成吧。」

  商議了一陣。阿峰旁聽著,最後二人同意:

  「若得三千両,提三百両;得二千両,提二百両;得一千両,提一百両。低於一千両就不賣了。貨銀兩訖馬上提成,不拖不欠。」

  果然是慡快生意人。

  瞅那朱三,是渴望早日脫手兌現的。他是貌「緩」心「急」。

  翌日傍晚於掌柜只帶阿峰到錢家。

  進門,家丁延入。

  婢女抱著貓走過進後院。不知如何,那貓遇著兩位,不是陌生人,來過的,竟發出悽厲驚恐之聲,一下子毛髮豎起,陡地暴胖一倍似地,還急急逃竄。

  「秋月,你這貓幹啥?見鬼了?先追上安置好,別嚇壞二小姐。」

  「就是,從來沒見過牠汗毛直豎的,不是急病吧?」婢女忙追貓去。

  二人見過錢老爺。這不比以前買賣。他聽了,只用右手盤熟,放在燈下透看,又放鼻端嗅嗅,再里外上下細察。狀似驗貨,諸般造作,可見財大氣粗卻未必「懂」玉。

  於掌柜心裡有數:

  「我把玉琀先放老爺處,慢慢把玩,玩得靈氣相通,人玉合一,便是天意。」

  又道:

  「三千両銀子,沒高開,可交識者一驗。難得血玉,毋須多言。」放長線釣大魚好提成。

  此時,忽聞犬聲。

  那不是「吠叫」,而是一陣咽喉間強抑不住的嗚咽、哀鳴。

  錢老爺一怔,罵:

  「老王你那頭黃狗沒餵飽麼?叫得多難聽!」

  阿峰詫異,對,難聽得很,像哭……

  告辭以後,阿峰心中納悶。

  那是什麼「血玉」?難道帶著邪氣邪靈?

  「掌柜的——」問遠房表舅舅。識相的他一直稱他「掌柜的」,以示不會攀親帶故公私不分。其實二人亦無太大情份,不過互相利用。

  「說。」

  「那『血玉』會不會是假的?或有點不對勁?」

  「是真的。」於掌柜恃老賣老斬釘截鐵:「玉,我見識多了,那血沁不能冒充,要是使了化學藥水來浸煮造假,定泛『賊光』。紅糙染玉,用手盤久了溫熱了便脫色。而且這兩個方法,血沁都沒濃淡變化,也無彩。朱三的『血玉』是埋在土裡陪葬,長期受屍水鐵質和地下的水土金屬滲透染成,原色。」

  「我們問問出處可好?」他擔憂:「若買賣出漏子,同夥亦招罪。」

  「英雄莫問出處,古物也莫問出處,這是老行規。」他有點嫌煩:「多問,表示我眼光不夠,分不出真假。」又教訓:「等你修煉到我這份上,就能一目了然。」

  阿峰受了奚落。自是不甘。他雖不算「行家」,但到底日夜浸yín,吸收知識。你不教我,總不能小覷。

  死人嘴裡含著的東西?屍水沁染艷麗的紅暈血絲……

  有「生命」的玉?

  他滿腹疑團。

  第一,他覺著這血玉的「氣」不正;第二,何以這個晚上出現詭異情狀?貓狗未必沖他和於掌柜發飆。「阜才當」也算大號,到過富戶,當然曾來錢家大宅,也賣過斷當的黑珍珠串給老爺。

  唔,想那畜牲並非「怕生」,而是「怕死」——一定沖那血玉而來。

  長輩不聊了,自討沒趣。寄人籬下就是這樣,不得不低頭忍氣。他耳畔猶有黃狗嗚咽的怪聲,不只像哭,更像哭祭。

  都說貓狗對異象格外靈敏。

  於掌柜伸手劈他頭臉:

  「還呆著!我以前跟錢老爺做買賣,他挑貨,次貨不要,珍珠顆粒小的也瞧不上眼,大戶只求合眼緣,不吝腰間錢。這回他心動了,你說玉不對勁?胳膊往外彎?別忘了我們可分提成——」

  又嘀咕:

  「壞我買賣決不收留你!想想,舉手之勞就二三百兩!」

  阿峰一言不發。

  心忖:「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而且人望高處。

  他決定單獨行動查個水落石出。

  見朱三,先報喜訊:

  「我們當家掌柜的找到主兒了,買家一見十分中意。他還問,有沒有好貨?下回你交我代帶上,生意又添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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