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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家的路上,陳北疆發現街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朝她笑,儘管都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獻媚式的笑。她也回之以笑。

  那是領導者寬容大度的笑。

  如果她後來沒有見到周奉天的那份傑作,如果她立刻就動身去湖北軍營,也許,她的病就會從這一天起被徹底根除了。

  但是,那條病根從哪一天起種植到了她的心裡呢?

  吃過晚飯,陳北疆要出去散步。阿姨剛想要攔住她,被她揮手推開了。她先是在大院裡各處轉了轉,又走出大院,打算圍著院牆走一圈。

  環繞著院牆有一條清靜的磚石便道。陳北疆曾用步子精確地測量過,便道的里圈整整是五公里。沿著里圈走一圈,正好用一小時,走外圈用時要長一些。

  今天,陳北疆感到精力都很充沛,所以她是沿著便道的外圈走的。

  當轉到院牆西南角時,她看到有三五個人在圍著看院牆上的一份傳單。陳北疆向來對街頭張貼的大小字報無興趣,因為它們的內容大都極不可靠,不知為什麼,今天她竟鬼使神差般地離開了便道的外沿,向院牆上的那份傳單走去。傳單告知革命群眾,這個院子裡住著一個女流氓。她賣yín成癖,流氓成性。前不久,她曾去湖北生下一個私生子。這個女流氓的名字是——陳北疆。傳單還號召革命群眾要提高警惕,不要上當,云云。

  陳北疆慘叫一聲,昏倒在便道上……

  以後,在石景山區和豐臺區相交的地帶,人們常常看到一個年輕的女瘋子,兩眼直勾勾地到處閒逛。她身穿舊軍服,臂佩紅袖章,手裡提著一截麻繩或一根皮帶,嘴裡不清不楚地哼著歌,偶爾還自得其樂地做出幾個滑稽動作,引起圍觀者的鬨笑。

  她有時會無端地用手中的繩子或皮帶抽打人,追得男人和女人們狂跑;有時,她又痴呆呆地緊纏住某個男人或女人,因此,又常被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勾引走,幾天不回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瘋子跟隨父母下放到冀東的一個農場。那個冬天,她生了一個男孩子。

  孩子出生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察覺,是瘋子自己給自己接生的。她把孩子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開始收拾自己。等她再去抱孩子時,孩子已經死了。

  在以後的幾天裡,瘋子用麻繩捆住孩子的脖子背在自己的後背上,在縣城裡遊蕩。孩子的小腿是青色的,長了一層細細的白毛,在寒風中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瘋子的後背。瘋子的神色極愉快,喜滋滋的。

  一位老大娘看不下去了,在一天夜裡趁瘋子熟睡的時候,剪斷麻繩,把孩子埋了。

  瘋子醒來後,發現自己的孩子沒有了,號哭著沿街狂跑,悽慘地號叫著:“我的孩子,孩子!誰把我的孩子偷走了呀?快還給我孩子吧!”

  聽到叫聲的人,沒有不流淚的。

  第五章 被刺四十八刀,周奉天死了

  1

  陳北疆病重的時候,劉南征幾乎天天去看她,每次去,都要大哭一場。一天下午,他又去看陳北疆。她正在喜滋滋地玩著撕書的遊戲。一大本精裝的書被她用力扯開,然後,認真地把每頁紙都撕成小碎片。

  她坐在一大堆碎紙片中,快樂地唱著歌。

  “北疆,南征來看你了。”

  阿姨說著,硬從陳北疆手中奪過一本新書。

  “他不叫南征,他叫蠢豬。嘻嘻,豬吃屎,豬拱土,肥豬放屁打嘟嚕,大豬下小豬……”

  劉南征不語,默默地看著她。

  陳北疆無書可撕,就把碎紙片攤開,用手指在上面胡亂劃著名,嘴裡還在哼著歌謠。她的兩眼,卻直勾勾地望著雪白的牆壁。牆上,懸掛著一幀她童年的小照:一個漂亮得驚人的女娃娃,身穿白色的短裙,頭上打著白色的蝴蝶結,懷裡抱著一隻白色的和平鴿。她站在高大的華表前面,顯得那麼天真、弱小。

  劉南征的鼻子一酸,又掉下了眼淚。

  忽然,陳北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像是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兩眼圓睜,身子緊張地往後縮著,兩肩瑟瑟發抖。然後,她突然用手緊緊捂住眼睛,驚恐地慘叫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劉南征趕緊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裡,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別怕,北疆,我在這兒,沒人敢欺負你,別怕。”

  他偶一低頭,發現剛才她在碎紙片的堆上,用手指劃出一個清晰的大字——“周”。

  第二天,劉南征和田建國把陳北疆接了出來。他們對北疆的母親說,帶她出去散散心,順便去看個精神科大夫。

  他們來到櫻桃溝。一直走到溝底以後,兩個人又架著陳北疆上了南坡。翻過山頂,是一大片翠綠的松林。在林中空地上,有一座被紅衛兵砸毀了的陵墓。

  陳北疆神情憂鬱,眼睛痴痴地盯著橫躺在地上的斷碑出神。過了一會兒,她又嘻嘻地笑了,問劉南征:“你們要強姦我?”

  劉南征一下子蹲在地上,痛哭起來。田建國也哭出了聲。

  哭了很久,劉南征毅然地擦乾眼淚,站起身來,對田建國說:“建國,你把我捆在樹上,捆緊。”說著,他脫光了自己的衣服,跪在地上,背靠著一棵松樹。

  田建國用繩子把劉南征緊緊地捆在樹幹上,然後,他抹著眼淚,遠遠地躲到山坡下面去了。

  “陳北疆,你認識我嗎?我是誰?”劉南征把頭低垂在胸前,問陳北疆。

  “大男孩,你是一個大男孩,強姦犯!”陳北疆驀然回頭,發現了劉南征,笑嘻嘻地說。

  “對,我是強姦犯,我叫周奉天!”

  陳北疆驚叫一聲,轉身就逃,但是她被枯乾的松枝絆倒了。

  “是,我是周奉天,我是強姦犯,我要強姦你。陳北疆,你跑不了。”劉南征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陳北疆的臉,“可是,你不用怕我,因為你有武裝帶,你可以抽我,把我抽死。”

  陳北疆似信似疑地望著劉南征,把手指放進自己的嘴裡,使勁地咬著,咬出了血。

  “你快抽呀!用皮帶,用樹枝,用腳踢,用牙咬,快呀!”

  “我不敢。你起過誓,要報復的。”陳北疆囁嚅著說。

  “我不能報復你,因為,你可以打死我。會的,陳北疆,你一定能打死我。你看,陳北疆,那就是我的墓地。你把我打死,就把我埋在地下,再壓上那塊大石碑,我就永遠也出不來了。”

  “我真的能打死你?”

  “一定可以。”

  陳北疆突然撿起一根粗大的枯樹枝,兩眼睜圓,嘴裡吐出白沫,撲到劉南征的身前,嚴肅地說:“你是周奉天嗎?”

  “是。”

  “你是個大流氓?”

  “我是大流氓!”

  “你記得我立下的誓言嗎?”

  “打死我,聽我的叫喊。”

  陳北疆掄起樹枝,狠狠地抽在劉南征的臉上。枯枝劃破了他的眼角,流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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